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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十七歲

發布日期:
作者: 牧羊女。
點閱率:1,086

琬:
 雖然一個月前遇到妳,直覺妳怎麼變得如此羸弱,卻萬萬沒想到會走這麼早。要和妳講話不知從何說起,鼻子心頭揪成一團的酸。
 想我們最璀燦的年歲,何等有幸,有若姐妹般相濡以沫,數十載人生本來就像一列車,車上乘客有的早下車,有的晚下車,上上下下原本正常。
妳不一樣,我們一起哭過、一起笑過。雲煙是過了,影像揮之不去。眼眶泛紅淚水沿著臉頰滴落,旁邊哭點低的阿玉已經開始啜泣,我和惠雯、寶珠滿腹哀傷,只能先吸一口氣,回想我們共同的十七歲。
 某個月亮高掛的晚上,我們倆個小女生擠在料羅灣沙灘的人群中,踏著清明月色隨著一群軍人、百姓上了開口笑的登陸艇,搖搖晃晃,甲舨上放眼所及一片汪洋,無邊無際。船艙空氣充滿汽油味,以為將要窒息,我倆面面相覷,內心些許恐懼些許新奇。此行離家幾百公里,尤其隔著臺灣海峽,不敢想像未來,渺渺茫茫,家這般遙遠,除了哭,不會有其他表達方式。
渾渾噩噩到了高雄十三號碼頭,跟著人群莫名奇妙的到了高雄火車站上了往台北的柴油慢車,我們已然忘了故鄉,起碼暫時被好奇取代:十七年來年第一次看到火車,且搭上了火車,心裡蹦蹦跳,傳說中的火車長這樣啊?一節一節車箱轟隆隆作響,彷彿看不到盡頭,車外一片漆黑,稀疏燈光急速後移,睡不著,琬,我們比肩而坐竟也無言。
  到了臺北,當年如何覓居竟也記不清楚。
  第一次看到紅綠燈、霓虹燈、百貨公司。臺北尤其多漂亮女生,裙子穿得短短,咱倆土包子,眼花撩亂。第一次當作業員、第一次賃屋而居……太多第一次,第一次到妳信義路伯母家,一杯冰開水,冷冷的一張臉,沒有溫度的那種,水與伯母的臉相配,我卻心跳加快,一顆心臟幾乎要停止,不敢正視伯母的臉,而後我們倆低頭看自己的穿著,再看妳伯母家晶亮的木質地板,非常慚愧的迅速告辭,從此我們誰的親戚家都不去,外島來的孩子,走過砲聲,歷經風險,骨氣是我們未來立足社會的不滅定律。
  劉姥姥進大觀園的新鮮感總有消失的一天,面對現實世界,在五光十色的臺北,兩位小女生經常晴雨不分穿錯鞋,也經常買個便當只配些花生米和酸菜將就著,日子比不上老家,妳是獨生女,我是么女,被寵慣了,但我們約定要咬著牙渡過每一個難關,事實上我覺得妳比我勇敢,很多緊要關頭是妳先鎮住,一付熟門熟路樣兒。
回首當年,難得成熟啊。
妳決定工作幫忙家計,所以直接進入職場,在一所私立高中當職員,由於妳清麗的外貌,冬日經常一件高領湖綠色毛衣,一襲海藍色風衣,飄逸長髮,似一抹藍色精靈,很快的成為學校一道美麗的風景,也是眾人追求的目標。看妳日子過得精彩,眾姐妹淘異常放心,咱們幾位也喜歡穿妳那海藍風衣,我愛妳那件湖綠高領毛,到妳那總要借來穿個二天。假日齊聚妳那二坪大的小小宿舍,更是人在異鄉最佳落腳所在。
 青春正盛,做任何事情都理所當然,幾位女生順理成章躲在妳的宿舍用唯一的炊具,一只紅色電鍋,用外鍋煮火鍋,買了豆腐、魚丸、肉丸、大白菜、粉絲,今憶起,極簡。熱氣氤氳繚繞,加上嘻鬧聲,比起市場叫賣似乎毫不遜色,滿屋子青春飛揚,像一群麻雀吱喳不停,雀悅聲讓隔壁宿舍的人忍禁不住探頭;飽滿友誼溶解些許鄉愁。
大夥幾乎忘了離家數百里的辛酸。想想不容易,每一個都是家裡寶貝,孤單到異鄉求學奮鬥,不敢向浯島親人訴苦,也懂得掩飾窘境,如若沒有友誼的支撐,很難講如何渡過那段蒼白的青春。
  後來,各個陷入愛情的漩渦,都談起戀愛來了。我們的感情不曾疏遠,只是每人身邊多了個他,顯得有些兒急促與不自在。
  好長一段日子,互相交流甜蜜的他、互相抱怨不甚理想的他,青澀的經驗互相勸勉,卻也有一個不輕不重的結論:結婚像賭博,不知結局如何?可勇敢的女孩們相繼往婚姻長河裡跳。
  之後婚姻生活牽絆些許情誼,可我賃居妳學校旁,在做月子期間妳幫我許多忙,和我一起分享寶兒成長的喜悅,兩個生澀女生手忙腳亂幫娃兒洗澡,連袂抱著寶兒到處炫,及至妳談戀愛孩子都是妳的小小電燈泡。
 琬,想到妳熱心好義,是一條溫熱的友誼的溪,自己阮囊羞澀仍盡可能幫助向妳訴苦的人,且同事同學需要妳,妳從不知拒絕,他人有困難第一位跳出來必定是妳,照顧家裡不遺餘力,是有目共睹的孝女。
  爾後,白手起家的我倆從南區到西區總是毗鄰而居,直到寶兒要到台大就讀,我搬到公館下一個站,這才結束鄰居關係。
  此後,聯繫較少,妳也忙著先生生病,照顧母親等等,直到後來他們往生,那段日子妳肩負責任何等沉重?內心煎熬可想而知,卻不見妳訴苦過。
  可我們這夥情同姐妹的同學有個默契: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因此太平時期聯繫變得不太頻繁,直到兒女們喜事才是我們重逢敘舊的最佳連結。或許生活壓力等造就台北人的冷漠,直接間接似一隻飛遠了的風箏。
  一○五年十一月初某個上午十點左右阿玉來電,說妳昏迷被送往臺大醫院正裝上葉克膜,她邊說邊哭。一時之間無法回答,摸不著頭緒。十月某日下午我們不是才在公園路巧遇?當下妳也讓我嚇一大跳,怎麼整個人完全變了樣?我劈頭罵妳:怎麼把自己弄得又黑又瘦?不是我心中人群裡出色的琬,我的心又痛又氣,妳說剛從醫院回來,心臟和肝出了問題,我心頭一顫。琬,妳竟然不讓我們知道,就怕麻煩大家。原來妳遵守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太過分了。
  我們幾位一起走過青春歲月,走過風雨陰晴,一起哭一起笑,無數晨昏:金城、山外、慈湖路、台北木柵、青年公園……一路散落多少歡樂跫音。
  如今妳最放不下應是唐寶寶兒子,告別式那天,他認出我很是高興,高舉雙手招呼,顯然不太明白今後沒有媽媽庇護,日子將會不同,幸好他的弟弟懂事又貼心,照顧哥哥應會盡其所能。 阿玉、惠雯、寶珠涕淚縱橫,不忍妳這麼早離席。所有空氣凝結在我們的十七歲。我們幾個因為妳的離去,聚在一起哭了好幾回。
  朋友常問,你們離島來的鄉為何可以如此熱情團結?他們那裡知道,各個十七歲即離鄉背井,背負父母的耽心與期望,在他鄉過著有這餐沒下餐,口袋永遠空虛貧乏,除了鄉情與友情,相互支援體貼,否則那有未來。
  因此,琬,我們的十七歲,讓我們各自珍藏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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