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秀說：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慧能說：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二位禪師說的是一件事，兩種境界。前者尋求性靈淳淨，身心安頓；後者闡明菩提本性不可得，如幻如化，無虛無實，既不可得，既無物，何處竟惹塵埃呢？
十二歲那一年暮春，初探禪境，似懂非懂，清淨禪意入了小小靈府，以為單純無染的身，是一樹餐風飲露的菩提；無欲無求的心，淨如明鏡。處在這個屬於旭日初升的青澀年華裡，原不該生發這般刻意的老成，時時自我儆醒，拂灰抹塵，務使自我身心近道、言行合度，藉以定下清明靜淨的生命基調，鋪陳爾後漫漫長歲中厚實的生命底蘊。殊不知，在人生道場上的第一回合，神秀的教導竟率先佔了上風，娉娉婷婷的誰，對此說奉行不渝，使盡全力擦擦抹抹，半點兒不敢輕忽或懈怠，任年輕的日子在忙與茫的混亂中飛逝，只惹得一身塵埃，眼花心盲。
就在三十歲，某一個楓葉轉紅的日子，再一次潛心參禪，意外地遇見慧能。在這之前，心裡想的是──三十歲的女子，如霧裡的花，朦朧中，賞的不再是花容，賞的是花的精神，又似乎可以這麼說，這花兒，縱然仍強掛在枝頭，也不免危危顫顫，身心如何安頓？這心念是飄遠了。回頭問：菩提樹在哪裡？明鏡臺呢？因為菩提無樹、明鏡非臺，霧也非霧、花亦非花，喔！是了，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一眨眼，年屆花甲，歲入初老，最易傷春悲秋；就在一個下雨的清晨，玻璃窗好似一幕水晶珠簾，我凝視著玻璃窗上，千百顆透亮的水珠子，以十分緩慢的移動與它身旁的水珠子悄悄連結起來，團成一顆又大又圓的水晶球，瞬間急速下滑，撞上窗櫺，跌得粉身碎骨，想像著他倆是一對相擁殉情的戀人，勇敢而悲壯，玻璃窗上掛著一道長長的淚痕，不知是誰給誰的憑弔？這景象，教人從心底冒上來一股莫名的傷感。想起慧能說的「本來無一物」，如當頭棒喝，心裡原有的傷感，立刻空了，心清淨了。當下，頓悟了空即淨，淨即是空。原來，多愁善感不是禪，牽牽絆絆也不是禪，禪在空裡？空在禪裡？剎那間，糾結心頭好一段時日的鬱悶，竟不翼而飛了。人間事，不如意者十之十一二，呵！人謂：十事九煩，加上還有那麼三、兩樁是無中生有來的混事，何必庸人自擾？那奪人清心的俗務，本無一物呀！毋需勤拂拭，放下即淨空。
我抬起頭，似一株神采飛揚、引頸追日的向日葵，乘著興頭，拉開嗓門兒，吟唱著……是非成敗轉頭空，……。……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擺一個最俊逸瀟灑的姿勢，拍拍身上的灰塵，朝著夕陽的方向緩步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