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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堂的椅子

發布日期:
作者: 石曉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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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完碩士論文那年,在層層疊疊的疲憊裡,我返鄉度送了一段暑期時光。
疲憊感並非源自於論文寫作過程的艱辛,更多是職場上人事的轇輵、理想的質疑以及情愛的糾纏。我渴望遠離臺北城、遠離所有狀似無解的習題;我以為回到故鄉可以重拾心靈的澄靜,卻未曾意識到,真正離不開的永遠是紛擾之心。
長日午後,整個小鎮躺在昏沉的午寐裡,室內闃寂,唯聞輕微鼻息,小黑狗懶洋洋趴在巷間陰涼的小水溝旁,我躡手躡腳打開面向巷子的側門,從牠身旁走過,牠眼皮都不抬,逕自打盹著。多麼無聊的閒居時光哪,曲折的小巷弄左迴右轉,玉蘭樹下我呆呆佇立了半天,濃郁的花香帶著些微腐敗的氣息,彷彿青春軀殼裡早衰的傷心。再往前行,小巷盡處通往空氣鬱濁的城鎮車站,一點也不願稍作停留,我立馬跨過馬路,回到兒時最初居處遊蕩的托兒所。
育英托兒所初始籌辦的前幾年,小阿姨任職其間,拜天時地利人和之便,我兩三歲便被「託管」了。在托兒所裡都玩些什麼呢?當然全無記憶,只在日後的家庭相簿裡,曾經見過一張我穿著繡上「育英」大大二字的圍兜,在托兒所教室外拍的照片,當時被外籍神父抱在懷中,我斜舉右手笑得靦腆,後方教室則簇擁著一群孩子,好奇地張望著窗外,每個嘴巴都笑咧咧、眼珠子全調皮地閃亮著,彷彿要從黑白照裡一個個蹦跳出鏡。
托兒所右手邊就是金門耶穌聖心天主堂,「育英托兒所」正由其籌辦。我與天主堂唯二的牽連,除了托兒所時光,再有就是國中時代,當時大妹與一幫小夥伴,熱衷於參與費峻德副主教剛開設的英語會話班,據說副主教用意是為了平衡地區學校太偏重筆試、輕忽會話的教學傾向。我雖心有所動,卻遲遲舉足不前。我曾上二樓找過妹妹,那清簡的讀書室裡擺設的雕像、牆上各種耶穌掛圖,莫名令人產生排斥感,一如此刻,年少自詡無神論的我在教堂前難免徘徊。
這棟自小看慣的天主堂建築,外觀十分簡約,純白的二樓本體四周鑲嵌著咖啡邊框,除了「天主堂」牌匾及屋頂上的白色十字架,再無多餘的建築語彙。室內的色調亦相當內斂,聖堂裡的十字架與座椅全為棕色調,祭壇前的罩巾亦為同色系。走入教堂,在烈焰灼人的午後,那乳色牆面與黯淡的寒色系陳設,竟意外讓空間產生了一種陳舊的陰涼感,這讓我心安。我長久坐在教堂座椅上,聽著屋外隱約的蟬鳴,除此之外別無干擾。我低眉澄靜心思,良久,又抬眼望向前方,與祭壇前的讀經台遙遙相對,這座椅的擺置彷彿構成了一種告解的氛圍,但我不願理會這種相關位置所暗示的對話論述,只任無邊的空曠將軀殼輕輕包裹。
不知過了多久,傳來輕輕的腳步聲,是副主教從祭壇左前方出現的身影,他緩緩走近,笑容裡有溫暖的密度,在陰涼的空間裡盪成另一個包覆的小迴旋。他什麼都不說,只問我回家了嗎?歡迎返鄉,他說我開車帶妳出去兜兜風吧。
直到傍晚,我果然在駕駛座旁,與年近七十的副主教遛達了數個秘境。重回天主堂時,疙疙瘩瘩被撫平了一些。然而我始終難忘的,是午後那神異的一刻,獨坐教堂裡,撫摸著棕色座椅,那些跟我內心一樣疙疙瘩瘩的凹凸起伏、木質紋路裡隱藏的時間夾縫令人感傷,那究竟意味著什麼呢?滄桑、壞毀抑或是懷舊?而在彼時手指的撫觸裡,我確實感受到了教堂座椅溫和而長久的等待,不管等待的是旅人,還是十餘年前叛逆溜過它身邊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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