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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的公車

發布日期:
作者: 石曉楓。
點閱率:1,761

那時,公車在午後燙熱的柏油路上,以極大的幅度和聲量空洞地顛簸著,窗外視界裡的田野,被熱空氣蒸騰得晃動不已,透過氤氳的霧氣望出去,牛隻在農地裡找到遮蔭,奄奄地或站或臥著,銅鈴大小的眼瞳裡沒有情緒,只有呆滯而木然的直視。田裡種些什麼,對不識菽麥的我而言完全沒有意義,他們說我是城裡的孩子,其實離島所謂的「城」,也不過是「金城」、「山外」兩個小鎮,而我正坐在從金城往山外的公車上,準備拜訪外婆。假日的車廂裡,一貫擁擠著休假中的阿兵哥,汗味和奇特的費洛蒙分泌穿透迷彩服,絲毫不爽,瀰漫於狹小而悶熱的空間中。
沿途我始終帶著輕微的暈眩感,那些不斷飄來的、輕佻狎暱的眼神教人不安且不快,我後悔一時貪涼穿了無袖洋裝,若是過去由父母帶領著上公車,他們便不敢如此造次,但現在,有口哨聲惡意地襲來,尖利的聲響與氣味相扣相擊相迴盪,充滿了勇往直前的侵略性。我偏過頭去望著窗外,心裡咒罵著笨牛哪,笨牛。
就在前兩週,軍訓課的戶外射靶練習之後,我收到了字跡歪扭的情書,較諸以往別致的,是裡頭尚夾帶著去年初秋的楓葉,葉片上題著款款詩句。藉楓葉傳情,想是寄件人從制服上所繡名字得來的靈感,然而我壓根兒不記得對方是誰,信裡特別介紹「我是第一天上課57式步槍大部分解的助教」,信末署名也相當雄壯威武,一望而知就該是個軍人名姓。靶場射擊是我最灰頭土臉的經驗,只記得當日未遵照助教提醒,導致機槍後座力將眼鏡震裂;以及十發子彈射擊完畢後,我的靶上中了十二發,全拜左右射擊手所賜。如此拙劣的「戰績」,我委實不願回顧,而天外飛來的信件,無疑再次提醒著那日午後的狼狽。
我把情書放在書桌右側的大抽屜裡,書讀累了,便一封封抽出來校正錯別字。我知道除了自己之外,上鎖的抽屜還會被家人打開、檢查、鎖上,然後諄諄教誨著:就要升上高三了,學業比什麼都重要,不要分心交男友哪!必要時,校內教官及輔導老師也會加入勸解行列。我討厭整個小鎮閉塞的氣氛,它們羅織了一張捆縛青春之網,一如此刻令人窒息的午後車廂。我知道這群阿兵哥抵達山外車站後,便會三三兩兩走向撞球室、冰果室、電影院、小吃店,也許還會到舅舅經營的布莊,消費他們的消費,搭訕他們的搭訕,日子為何能過得如此無腦且無趣?我絲毫不想隨之起舞,我渴望飛向更廣闊的天空。
後來,我果真離開了小島,上臺北念大學,開展想像中的新生活。一九九二年廢除戰地政務後,金門也逐步裁減駐軍,於是每年的返鄉公車上,阿兵哥愈來愈少見,空氣中不再瀰散著惱人的汗臭與費洛蒙。他們畢竟也離開了我的小島。
年復一年,候鳥式的短暫居停裡,我同樣搭乘著公車往返金城與山外城鎮間,然後來到了那日。那日,公車在冬季空曠清冷的柏油路上顛簸著,窗外寒風瑟瑟,車廂內人語喧嘩,多的是大包小包採購完畢,準備回家煮中餐的婆媽們,只少數幾名身著軍服的阿兵哥點綴其間,他們默默凝視著窗外不發一語,一如青少女時期的我。猛然間,腦海裡閃過一念:這些孩子莫非與我兒年齡相近?回首前塵,原來那眼光那情感,遞嬗轉移間,竟已是滄桑中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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