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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中低首

發布日期:
作者: 沈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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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定定地凝視窗外。霧鎖金門。大量大量的灰白的謎團,將這座以鋼鐵之姿降生的島嶼全面性納入茫茫煙氣。此時。妳彷彿便活在巨霧怪物內部迂迴得異樣豐饒的腸胃,正在等候被消解。於是妳心中有個部位遂悄悄靜靜的融化……
老了。滄桑衰老以無疑的速率席捲了妳。妳已經老了。八十九歲。死亡幾乎就要以最親切的容貌與妳切膚相近。它就埋伏在眼前的白霧之中。但妳並不感覺到威脅。妳的心思反覆地沿著複雜路徑認識著它,遂使得它愈來愈輕盈。
望著海洋。面對愈來愈開放的彼岸,妳的心同樣也不再有什麼特別的悸動。那一場毀天滅地的變化使得中國從此拆分成兩種定義。妳的心臟幾十年前也已經被大時代切割成兩邊。一邊關於舊鄉愁。另一邊是新的生活。某個部分的妳其實早已在那一邊死去。活在這一邊的妳,只剩下一半。妳死的那一半。以及,妳活下來的這一半。和整個中國的歷史一樣,妳的兩大爿胥已分道揚鑣。要再相合起來,業已不可能的了。
只擁有一半的人生究竟是什麼滋味,現在的孩子大概不會懂吧?但其實也無所謂。如今,妳不過是個滄桑老婦。即使長過一些知識、讀過一些文學,對後來的人來說也不見得有多大的意義,更何況是那些太過遙遠的傷痛經驗。
多年以前,妳一個人逃難來到這座鋼鐵之島。在天候嚴苛的、缺少資源的、多風又多霧的金門,生活是刻苦的。那時節,確實是什麼都沒有哇。一切都得靠自己墾地與開鑿。哪裡像是今時今日儼然是新福地的金門,家家戶戶都因為酒廠的獲利盈餘而得到餽贈,一筆不小收入,就連跨海來讀大學的,不但有小筆電拿,還月月能領到一定的生活補助。說起來都要覺得不可思議,誰能夠設想到有一日金門也能擺脫匱乏,變為如此這般的豐饒之島呢?
後來。妳嫁給一直喊著吳叔的男人。他成為妳的丈夫。婚後,妳還是喊他吳叔。他是妳父母的好友。大變發生時,沒有船票的父母死託活請務必要吳叔帶妳離開。十二歲的妳哀嚎淚泣不已,說妳不想和父母分開。但他們不許。他們嚴令要妳聽話,要妳好好跟著吳叔。他們保證會來找妳。他們保證。但幾十年過去,他們終究是違背了諾言。兩岸互通後,妳和吳叔回鄉祭拜。妳只能下這樣子的結論:至少他們沒有受文化大革命將人性尊嚴溫柔與善良完全拆解掉僅止餘下終極一樣的邪惡的荼害。至少他們沒有受更多苦。至少他們已經安息。妳安慰自己。
沉默而堅毅的吳叔彼時已屆三十,大妳十四歲,放棄大學學業而選擇從軍,他有少見的儒俊氣息。在那年頭草木皆兵一概肉體派的金門上,臉色白淨、措辭文雅的吳叔,就像一頭鮮美秀美的鶴。同袍私下都喊他軍師。吳叔一直甘於擔任文書工作,當他的萬年士官長,無意於晉升。閒暇時,幫人抄錄家書,或者寫寫只託風月、不痛不癢的文章。但其實,妳曉得吳叔滿腹有料。可惜時代不能讓他自由發聲書寫。他相當清楚恐怖就潛伏在身邊。到處都是偵察與窺視,只要稍一不慎,人生就會毀滅。在妳看來,吳叔可以說是憑藉近乎堅忍的態度,默默無聲地禪坐了一整個時代。
而妳還記得,為了隱匿行蹤,你們坐的船艦從上海離開時,還刻意北上再往南。曲折的海上行進。那些日子讓妳吃足苦頭,頭昏目眩又噁心嘔吐,無與倫比的受難體驗,加上慌亂逃離,又沒有父母在身邊,妳乃大病一場。是吳叔一路照料著。他把妳當妹妹一樣悉心護理。若不是吳叔,妳雙腳根本沒有機會踩實花岡岩陸地。到了金門,吳叔將妳安排在一處民宅,請託本地家庭照應,暗地裡盡可能給那戶人家方便和較高的採購金額。戰時的補給困難啊。島上也屢有軍搶民食的消息。但有吳叔竭盡所能的關照,妳最多不過就是餓個幾頓而已。不似其他人悽慘。
平常吳叔都待在軍營中,但一有機會便會來探妳。他不但教妳認字,還把某些秘密思想與妳分享。那時妳並不懂他的痛苦。他目擊太多權力結構下的冤魂。他的愛國信念早就如亡羊一般跑得老遠老遠。為了保全性命,他只能隱忍。面對所謂大時代人命那等輕賤輕浮的狀態,吳叔的心也壞掉了大半。你們都知曉世界和所謂的正義都是殘暴的。一旦戰爭啟動,死的通常都是無辜被牽扯的百姓。或許這確實是人類與文明的共業。唯你們既然活在這個系統,它的成敗自自然然都要反應在身上。吳叔相當清楚他們只能選一邊站,等著被滅亡,或者渴盼另一邊的滅亡。對於人間狂亂的風景啊,他又困惑又備受煎熬……
吳叔幾年前也走了。剩妳一個人。哪兒都不去。此處是妳的永恆。吳叔和妳在島上渡過幾十載的悠悠歲月,從匱乏到現今一切不再相同。這會兒非常非常飽滿。唯妳沒有放任體內貪婪巨大化,因而已是足夠了。雖然交通方面還是容易因為天候進入全面鎖斷的情況,但生活已經是發達而便利,7-11都已設店,甚且連碉堡也莫名其妙變成藝術節的場所──
反倒是從戰地到觀光產業的高速進展,有時候真的嚇壞妳了。這裡的一大部分好像正熱烈地在陌生化。原本跟妳有關的一切都因為旅客的緣故而走樣變形。妳由衷地懷疑這真的是好事嗎? 
然世界的速度好像從來都不是妳能掌握的。妳所擁有的就只是珍貴的記憶。那些苦難,八二三砲戰乃至戒嚴時期,都仍然有過靜好且溫柔的日子。妳和吳叔彼此的牽掛就是最美的天氣。無論身處什麼危難都沒放開心中的手。你們緊握。
妳跟了吳叔從來沒有後悔。你們生了兩男一女。孩子們現今都在台灣本島,也都已成家了。對了,小兒子最近考慮要到大陸發展。現在兩岸的優劣立場徹底翻轉過來。活在經濟迷信至上的當代,妳認為子女過得更是艱苦,經驗不斷壓縮的生活樣貌─這是另一種戰爭。不見血,但吃人吃得更嚴重。幸福的生活好像總是變換著各種面目一再地逃離人類。想起來真可悲,妳和吳叔努力一世,就為了不要讓孩子和你們一樣被體制與時代操控。但你們卻還是把兒女們送進另一座持續發達起來的地獄,反倒不如留在這座島的無欲寧靜啊。
窗外霧氣翻騰,內容多變,每一種形狀與姿勢都挾帶奇異的況味……
想念著死去多時的父母。同時也思慕離開的吳叔。他們都到了宇宙的另一端。而妳還在等待自己的性命終結,以便轉向另一種截然不同的視野。關於死亡的視野。妳的臍帶緊緊繫掛在已逝的親人那兒。妳是即將完全報廢的了。妳偶爾會感覺自己是最後一把金門鋼刀。最後一把。現在的鋼刀啊,皆不再是砲彈所鑄成。真正的鋒利與堅硬,或許早早便失傳。鋼鐵般的意志到了現在時光,應該老早已消亡了。只剩下妳的心還能懷抱住那樣子的強硬猛烈。不過,像妳這樣一個金門老婦,除了搬張椅子坐在窗口,看著各式流動風景,凝視又凝視,回憶復回憶,還能做什麼呢?  妳的上一代在大陸,妳的下一代在台灣本島─而妳,妳只能死守這座島。
這座中間之島。
本來是侯鳥的妳,多年後卻變成留鳥。妳不願離開。妳的生活在此處生根了。妳只想跟金門一起枯乾或者體驗繁華升起與將盡。妳哪裡都不想去。只有這座石島是妳的歸處,是妳的葬身地。妳花費幾十年光陰才由自己決定下來的家鄉。
現在金門的國家公園化化解了長久以來包裹此島的死亡氣息,使之變成優美的禽鳥觀賞勝地。吳叔走了以後,妳也跟著其他人去賞鳥。妳總是下意識地把自己投射在那些或許遠從西伯利亞萬里飛翔而來的候鳥上──
是啊,妳不也是一尾從警警惶惶到落地安然定居的留鳥嗎?
眺看眼前大霧重重,心中覺得悲傷卻寧和。歸根究底,人活了一輩子,也就不過是要找一個適宜的埋身之所,不是嗎?妳已算是幸運的。妳早便囑咐好,死後和吳叔同穴。不需要那些過於喧囂的葬禮。愈是簡單愈是清淨愈好。妳這一生已有太多的噪音與狂亂,妳只想以樸質的形態離開。妳是嘗過動盪滋味的人啊。妳只想要回家,靜靜地腐朽。妳已多次拒絕孩子們想要接妳到臺灣本島同住的請求。妳只需要生活在這裡。許多年以後,妳總算明白圓滿不在遠方,而是在這裡。
室外,霧裡,極靜中有禽鳥疾速掠過──疑似是妳最喜歡的蒼鷺。妳並沒有看得那麼清楚。但眼底自然地佔據著牠黑羽白腹的雄姿。奇怪的是,平常無霧的日子,妳且未必能夠這樣清晰地浮現蒼鷺的模樣。卻在此日此時,妳乏味的腦子何等鮮豔簡直是影像爆炸一般跳出起牠高速飛行俐落與強烈的影像。牠是不是打算通知一些什麼?妳感覺到某種奇妙的興致。蒼鷺是某個神祇派遣來的使者嗎?牠要帶來什麼?抑或者牠要帶走什麼?想著想著啊,妳竟有些倦了。
妳知曉妳的生活在此島。沒有什麼他方。金門已是妳的宿命,妳的最後棲居。妳老了,已經夠老了,老得只知道人類從來沒有解決過問題。人類只會循環式的製造更多、更大的淪滅。妳只希望自己的骨肉血親再也不用遭遇那些悽慘如刀鋒剁碎過的宿命,只希望每一隻候鳥都能夠遇見各自的歸宿,無論是天空或者是一座島。妳是卑微的生命。從來不曾巨大。最後,妳也只想保留剩餘的這一半。由於吳叔一世的照看倖存下來的生命這一半。還曾經宛如花瓣綻裂盛開過的一半。妳只希望殘存下來的一半有始有終。清清醒醒地迎接死神輕柔而多情的覆蓋。
恍若殷殷切切地愛慕著此島的霧好像還沒有消散的意思。但妳業已漸漸看累了。不過如此。不外如是。妳靜靜的,閉上曾經承載過世界一部份命運的雙眼。慢極、慢極了的垂下頭。妳已經準備好進入盡頭的美麗。是時候該回去。
而大霧繼續包覆金門,深情瞅看島上有個美麗生命正待悄悄靜靜的解散……
(本文係第11屆浯島文學獎小說獎三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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