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有印象開始，中和那間五層樓的公寓就是陪伴自己成長的地方。小小的坪數陽台外卻有一個擺放盆栽的庭園造景，它是開放式，人人都看得到，所以不算秘密花園。小時候黃豆很便宜，母親買來一大包用果汁機搾成豆漿，過濾後的豆渣成為另一種可利用的養分，我看見母親將它傾倒在盆栽裡。母親對「拈花惹草」向來興致勃勃，有時候她也會將雞蛋殼放置在盆栽，和豆渣在一起。蛋殼與豆渣因此散發出別有一番風味的藝術氣息。
一看到枝葉上花朵吸引而來的蝴蝶，就想起外婆家，想起外公與祖先耕作的那座山，大小不一的石頭，一顆一顆堆疊著，上面佈滿青苔，長了青苔的地方不能踩，小時候大人們總會叮嚀：「這種石頭像擦上了肥皂，滑溜得讓人踩不住，如果踩到就會跌倒而受傷。」我怕跌倒受傷也怕痛，不管晴天雨天，我一定小心翼翼避免走在青苔上。都市裡的花園是盆栽形成的，不是渾然天成讓它沒有長青苔的「優越」條件。當然它也許仍然會長青苔，只是因為環境不同阻礙了青苔的成長。只有一點點，我看見潮濕的地表及石頭縫，爬上苔痕。傍晚，斜陽伴著徐徐微風吹來，紛紛搖擺的枝葉活力十足，偶爾，還能看見青蛙的蹤影。這些青蛙不知道從哪裡來，也許對人類不信任吧，常常只聞其聲不見其影。
站在陽台上一眼望去，蝴蝶穿梭在搖擺的枝葉裡，逆風飛行，相互搭配著的身影彷彿跳著一曲芭蕾。下雨的時候隔著雨絲看綠葉，一場雨往往能把空氣刷低溫度，所以當它在涼空氣裡垂滴水珠，便容易感覺它的堅忍毅力，勇敢的抵擋別人不能承擔的寒冷。爺爺常常感動在這種氣象中，認為這棟公寓有良好的視野。他坐在圓圓的木頭椅子上，與大自然同在。
是父親與幾個手足一同買下這間小公寓，平均分攤房屋貸款。父親母親先搬進來在那個與鄰居一起擺放盆栽的花園裡種一株玉蘭，再從外公外婆的山中分株而來一些植物，這座花園才美輪美奐起來。我的伯伯奶奶還有幾位叔叔，都敵不過這棟建築物的魅力，使他們先後陸陸續續的搬進來。然後，父親的一個手足看中這房子隱密性，開始在房間裡徹夜不眠的打牌，歡迎每一個前來賭博的朋友。
我和弟弟高燒的那一晚，叔叔每局都拿好牌，贏了不少錢，讓朋友們哀鴻遍野，母親把弟弟抱在懷中，把我像背包似的掛在背後，支撐了一天一夜。叔叔的口袋裡飽滿裝著鈔票，卻不肯支持我們看醫師。
母親就是在那次學會了為母則強的精神。滂沱大雨的街道明亮著淒清的路燈，我與弟弟生病不舒服的哭聲，微弱在診所內。醫師和護士努力著，為了這兩條脆弱的生命。母親說他當時帶我們去找醫師說明來意，醫師只是笑容可掬用外省腔回答：「孩子治病比較重要，錢的事以後再說。」我們逐漸康復，身體也恢復活力。
叔叔的野心越來越大，賭金也變本加厲。人潮散去後，嬸嬸在旁邊用雙手輕輕地數著，紙鈔的聲音飄散開來，悅耳得讓人起一股無法自拔的感覺。叔叔坐在紫色床單彈簧床上，端著高腳杯咕嚕喝著昂貴的紅酒，不時偏過頭來看她，眼神裡全是笑。母親好言相勸，希望他們腳踏實地，別人也有家庭，可別害得人家破人亡。嬸嬸冷冷看她一眼轉頭對叔叔說：「給她一千元，塞她的嘴。」母親沒收他的錢，只是自此以後不再多話。
幸運之神並不是只眷顧一個人，叔叔開始輸錢，速度比贏錢要來得更快。那時堂妹已經出生了。嬸嬸為了尿布奶粉錢，瞪著一雙大大眼睛，張牙舞爪整天吵著離婚。叔叔為了補現金的缺口，索性放手一搏賭更大。他偷走房屋權狀去銀行抵押借款，把金錢賭在各式各樣的項目裡，什麼大家樂、六合彩，輸得血本無歸。這最後一張王牌用盡的同時，他除了失去金錢，也失去家人信任與婚姻關係。他與嬸嬸簽字離婚的季節，母親聽見他與祖母的對話：「孩子讓媽媽帶走吧，我沒辦法幫你照顧。」叔叔想爭取女兒的撫養權，但是抽不出身來養育。他被債主追債，三餐不繼，睡眠不足的聲音聽起來憔悴，母親不禁對他起了憐憫。因為他不像母親甘於平凡，曾經叱吒風雲的他，不可一世的過了很多年，一朝失去榮華富貴，無法像母親一樣聽天由命，只怕他內心的失落將勝過振作的精神。
只是，母親也沒有多餘的精神與金錢，幫他養育及照顧小孩。
母親在叔叔嬸嬸離婚之後收到了銀行的通知書。叔叔將房子抵押之後無力清償所借貸的金額，於是銀行寄來了通知書，說明再不償還本金利息，房子將進行法拍。
一整個晚上，母親輾轉難眠，她擔心房子一旦被法拍，我們將流落街頭。父親不愛工作，家中已經三餐不繼，倘若連個擋風避雨的地方都失去，全家人該怎麼生活下去呢？母親即使日以繼夜做手工，收入仍然有限，微薄的數字起不了太大用處。
走到了陽台外的花園區，母親依依不捨的撫摸剛綻放的玉蘭，天空剛停止了一場雨水的喧嘩，清涼的空氣把玉蘭點綴得香郁郁，花上、葉上的水珠因陽光而燦亮。銀行寄來的通知書打算拍賣這間房，以免我們付不出款，影響了他們的權益。母親失了主意，她捨不得法拍，也繳不出錢來。每天晚上，一天的家事告個段落，她搬一把椅子，對著花園織她的手工品，手工品五彩繽紛閃爍著美，花園上方天空，月色與星光也閃爍著美，好像母親用肢體語言與花園在交換心事般地，「過一天算一天吧。」她看著外面，心裡這麼盤算。
有一天，父親與叔叔在客廳討論。叔叔指著花園，對父親說：「不管你把這些植物種得多漂亮，都無濟於事，房屋權狀根本不包括那片土地，頂多盆栽等拿去變賣換現，但是那也不值幾個錢。房子直接賣掉，別管那些盆栽了，度過眼前的難關比較重要啊！你為什麼不肯把房子賣掉呢？」
他們討論的聲音消失了，不久又從客廳傳出來，聲音非常急促。幾個陌生人忽然闖入家裡咆哮，那刺耳的分貝好像是對準我們的內耳直轟。大人們都從椅子上站起來，就好像摩拳擦掌準備迎敵。年幼的弟弟妹妹怕陌生人，忍不住嚎啕大哭，母親放下手工品，把我們幾個小孩摟在懷裡。……
叔叔臉色比紙張還白，他語氣裡充滿恐懼：「好嚇人啊！如果這些彪形大漢帶刀帶槍，勢必會有衝突。趕快賣掉房子，讓所有負債一筆勾銷。」
這天晚上，雨後初晴的天空籠罩一層薄薄的煙霧。父親和母親在說話，花園的蛙鳴也用力的抽送深呼吸，那些聲音彷彿出席也在參與開會。父親煮了一壺咖啡，點燃一根香菸，用很輕的聲音說：「好吧，就賣吧，賣掉的錢還給銀行，至少還有剩餘的部分，總比被法拍一毛錢也拿不到的好。」
後來，我的印象模糊了，不記得父親什麼時候賣房買房，只記得是周六吧，母親忽然出現在教室外，她找了老師談話，談起搬家的事。我要轉學了。母親牽著我的手走出校門時，我留戀地回頭望了一眼，我曾經的母校。
偶爾我的夢魂仍會走回那棟五層樓的公寓，母親像往昔一樣，把蛋殼和豆渣拿來裝潢盆栽。蝴蝶飛過「苔痕上階綠」的磚瓦，蛙鳴響在「草色入簾青」的花園。我在夢裡微笑，頭上的天空悄悄，揮灑一道，虹彩的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