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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布日期:
作者: 陳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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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有一段日子,我照例一早就走進艋舺大道的時報報社的大門,一推大門後總會碰到相識但不是很熟的警衛朋友。那一天我們見面了又聊了一下,彼此說了老家的住地,但他還說:「我在老家雲林四湖還有幾分地,幾分耕地,但現在荒廢在那裡,沒人耕種,你要不要?我那幾分地就免費給你用,隨便你種花也好或種菜也好,不收你一分錢,就當你幫我照顧看著那荒廢的土地好了,如何?」我一時興起不假思索地說:「呵呵,那好啊,沒問題,我正想哪天我真退休了想過田園生活,你那地免費給我耕作好了,雖然我沒做過耕種過……」我的話未落,他更是興沖沖要彼此立刻留下姓名和手機號碼。半個鐘頭後,他又主動在手機中加我的LINE,同時發來一條LINE:「那地,我會慢慢整理,好等您的大駕囉。」
於是,我開始有了聯想……。
那片約八、九百坪的廣大三分地,荒蕪的土地上可能遍生著各種不同的雜草,其間還散布著各類我不熟悉得大大小小花朵,很燦爛,甚至還有不可預測的處理起來相當棘手的矮木叢,那應該是一片很有生氣的土地。不過,我們對於土地是否荒蕪或耕地的定義,並不是由這些茂盛多彩卻看似無用的花草來決定的,即便這些看似美好如受保護的所謂國家公園裡的原始森林野地也一樣荒蕪,但命運卻截然不同,而一般所謂荒地,地上的野生花草,包括所有無用的植物及其他,都會被視為荒蕪,而被開墾,遺棄,除之而後快。
接著,我不禁開始用心去猜測如何規畫這一片想像中的土地,將它從荒蕪中開墾出來,這對一個幾乎對耕作完全陌生的我來說,是一個全新的挑戰與試煉。L有幾次曾很認真地問過我:「你年紀也越來越大了,有什麼心願想做的,想做卻一直沒做的?不想工作想真的退休隱居了?想搬到你最喜歡的花蓮去找一個郊外住下來,同時有一塊小小土地可自己耕種也行,我到哪工作都很好找,所以不用考慮到我,如你想搬離台北我們就去做,不用想那麼多。隱居,想有一塊地耕種,不是你的夢想嗎?那就做吧。」
少年成名意氣風發,卻仕途坎坷的北宋大文豪蘇東坡當年被貶謫到湖北黃岡一處偏僻荒蕪的小山坡時,生活無著落,就被迫在這面東的小山坡開荒闢地,荷鋤耕種,幸好不因如此潦倒而差點自盡,才有了日後看似瀟灑的「東坡居士」這個號。但顯然,蘇東坡的開荒闢地,荷鋤耕種,初始是被迫而為之,想來更無法體會隱居的樂趣,但他至少在歷盡滄桑後,卻僥倖活了下來,一首《臨江仙》:「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彷彿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更讓他在後來不論入朝或下野的生涯中變得淡定從容,恬淡隨意了。我猜想,那一塊小小東坡的荒地耕作或許也讓這北宋大才子蛻變出另一番人生。但我,僅僅有個夢想,一塊足夠餘生耕作的小荒地,一塊夢土一樣的荒地。
這樣警衛朋友的一塊荒棄土地,如今卻像夢一樣,種在我心裡。不過,不少的現實煩惱也緊跟而來,比如台北的房子如何處理,L的工作如何安排,身邊的雜物又是該捨或棄,手機上的親朋好友又該全連繫告知一遍,甚至與自己相關的報社出版社也一樣連繫告知……這似乎為了迎接一個新生活而拋棄累積記憶舊生活,然後有點鄉愿地說這就是隱居,從大城市隱居到小地方,從樓房隱居到平房,由車水馬龍街道隱居到一望鄉野;但是電腦與手機能丟棄嗎,寫作畫畫能丟棄嗎,還有所有繁瑣的俗務罣礙能丟棄嗎,我不免思索著L的話,但我不確定真的能拋開一切而隱居去實現自己的夢想。
但從夢想中,我開始想像我已經擁有這一塊耕地了,雖然它的面積大到讓我感到意外,也感到光憑我一人的勞動是否能支撐,但這樣的一絲絲矛盾與卑怯,卻還是在心裡不斷翻滾著,如果有朝一日確定南下了,我又應該怎樣運用這一塊土地?
如果幸運,跟所有小農一樣,將它變成一塊精緻的耕地,種出有機的各種或少數自己喜歡的蔬果作物,還是按自己的能力所及,先視情況開墾出一部分,其他的還是讓大自然住著?我想,或許我該先找關於除草翻土整地的書來看;也或許,我應該先確定那塊荒地住著哪些昆蟲和野草花樹,還有哪些鳥類;甚至,我得調閱那片土地的詳細履歷;還有,我的住處與土地的各種關係又如何……我猛然發現,當我越關心在意那片荒地與我未來的關係時,陌生感的戒懼就越加濃烈。它像一塊夢土,夢想實現卻又捉模不定。
這樣的一塊夢土,能讓我清晨起來時背著太陽,面對著荒地,如同千百年來農民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需要先努力而全面剷除所有對作物無益的野生花草,既使它們原本就是那荒地的原住民,或是它們也曾做出許多貢獻,不過它們並不產生對人們而言有實質的利益罷了,所以也許它們會被趕盡殺絕,接著翻天覆地的連根拔除,將荒地全部翻過來,以便在日後播下種子?在土地被試圖狠狠掀翻過來後,飢餓索食的鳥類會開始從天降臨,讓無處可逃且無力反抗的各種昆蟲盡數成為鳥類追逐挑選的美食?然後,索求無度的鳥類會盯上這片土地,也更無視於稻草人的威脅了,或許在未來種下的所謂經濟作物中也會招引來更多其他的威脅。嗯,也許我們還會考慮同時飼養一些貓狗雞鴨,比如在驅離趕走荒地上原本的野生蛇鼠原住民之後,而將野放雞鴨取代牠們而視為自然的新住民,以為一切都在我們所能的掌控之下,也是有機的複製?而我們將這種與所有土地生物和諧相處的作業方式,以及不使用任何農藥化肥的過程,就稱為有機?如果,這樣叫有機,那完全的野生又稱為什麼?經過我們改變後的有機處理與自然野生又有何不同與優劣?也許,作物的產量更多更集中更有經濟規模罷了,也許種子也有不同所以結果也不同罷了。
是的,我們是應該與自然和諧相處,但為何總在強取掠奪自然之後,而且是以我們的標準為標準?對這樣的一塊未知數的夢土,報社那熱情的警衛朋友每每一見到我,就彷若用邀請的眼神對我說,反正有人照顧的土地總比荒蕪的土地好,你,就是最適合接受的人選。
夢土,一塊令人嚮往的夢土,我至今仍無法確定接收的一塊夢土。那麼,別說小隱隱於野了,連田園生活也似乎變得不是那麼簡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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