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龍邊走邊抓，轉眼間已抓著七、八隻，趁灶熱時放進去，隔沒多久就烤得脆脆香香。過馬路，走進上村到田裡的小路，余上通含著棒棒糖不知道從那裡冒出，迎面走來，手上還提著餅乾跟王子麵，阿龍逼不得已只好招呼。余上通頭抬得跩跩的，冷冷地哼了一下，余上通拿出含在嘴裡的糖。那是支酸梅糖，渾身晶黃，裹著紅通通的酸梅。他舔兩口，又放進嘴巴。阿龍也吃過既酸又甜的棒棒糖，舉高擋住太陽，糖漿閃閃動人，有說不出的好看。阿龍想問，你在這裡幹什麼，覺得他嘴裡的糖跟手上的零食驀然發出亮光來，掩蓋了蟬聲、鳥聲，遮掩了染著一大片晚霞的樹梢和他手上的竹竿跟蟬，他覺得自己像人見人厭的許吉仁，余上通卻是那個軍官學長。

他邊吞口水邊走，想到阿建幹幹地說，難怪他會長得比我們高。阿龍出神走著，石士官長忽然喊住他，嚇了他一跳。士官長問他上那裡去？他說去牽牛。石士官長兩手空空，肯定沒有糖果跟瓶蓋給他，阿龍失望地走過去。走回家時，阿建他媽騎腳踏車彎進村裡，一輛吉普車駛來，阿龍腋窩夾著竹竿、左手握著韁繩，連忙空出右手朝車子行禮，車子裡的兩條槓軍官微笑回禮。不久，堂哥邊騎車邊嗨喲地騎上斜坡，堂哥滿頭冒汗，沒空說話，堂哥載回兩大桶廚餘。路上，阿龍遇見傻伯仔、臭頭嬸，他們扛犁，牽牛回村，海從相思林間閃露出來，阿爸還在遠洋漁船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阿建他阿爸也是。

牛料理好，該吃飯了，阿龍走進客廳，鑽進釘著鐵皮的餐桌下，扛到庭院。自從大哥到台灣鐵工廠上班，阿龍分擔更多家務。上次阿爸回來要他學耕田，他右手握韁繩、左手持犁，牛開始走，犁也歪到一邊，阿爸怨怪他笨，接過犁，嚷說他大哥國小四年級就會耕田，早上還要起來餵雞、餵鴨，幫豬熱好剩飯剩菜。阿母在一邊說，阿龍還小，慢慢學。那時阿龍正在種花生，左手拿著裝得半滿的盤子，每走一步，扔下兩顆花生，再輕踩花生。阿龍裝作沒聽到，心中卻怨得要死，姊姊、小弟也幫忙種花生。姊姊也想去台灣，阿母說年紀還小，硬是擋住。吃飯了，一直想去台灣卻無法如願的三姊臭著臉，端出高麗菜，再添了菜脯乾跟醬瓜，氣悶地說吃飯了。阿母幫小弟抹淨臉，罵他玩瘋了。阿龍添好地瓜稀飯，看著高麗菜跟醬瓜，心裡嘀咕說，難怪他跟阿建合起來都不一定打得過余上通。

入夜，阿龍坐在客廳看華視連續劇，看扮俠客的龍隆、陸一龍又使出那些招數，他得記下來，隔天去跟阿建拚一拚。阿母關掉電視喊他快走，阿龍伸伸懶腰說你們自己去吧，電視還在演。阿母怒喝，還不趕快？他無奈地隨阿母走進屋子邊的防空洞。不一會，第一發砲來了，伯父一聽聲音就說，遠的遠的。阿龍聽堂哥說，士官長不怕大砲只怕機關槍，一聽砲聲就知道落在那裡，砲還沒來，趕緊躲遠。阿龍從來沒見過砲彈飛過天際的樣子，他真想看看那是個什麼樣，以後想當將軍的他，怎能不看看呢？伯父大叫說，這一顆很近喔，燭光中，伯父的眼睛睜得老大，眨也沒眨，卻不是害怕，倒像是期待推測到底對不對。砲聲咻的劃來，越來越近，猛然快速一抖，來不及辨別嘯聲時，轟然大響，地表震動，燭光晃了兩晃。不知打了幾發，伯父說沒了，但還是再等一等，伯父又說，真的沒了，阿龍腿都坐麻了，連續劇早演完，也懶得開電視。

做功課時，阿龍忽然問阿母，小弟有五塊錢，他怎麼沒有？阿母說，她那有給弟弟錢。阿龍問弟弟怎麼會有錢，小弟想也不想就說，是石士官長給他的。石士官長喜歡小孩，常給小孩糖果，倒不常給小孩錢，阿母問，小弟說他幫士官長一個忙，士官長就給他錢。阿母覺得奇怪，既是好事，也沒多問。小弟把五元紙鈔捲得細細地，謹慎藏起來。阿龍問小弟這五塊錢要來做什麼，小弟說買一包王子麵，剩兩塊買糖吃，阿龍要小弟分他一塊。他走到屋外的水溝尿尿，準備睡覺。他望向通往村外的路，宵禁燈滅，明知道路兩邊都有房子，卻是完全看不到了。廳裡小小一盞燈泡發出暗暗黃光，繁星點點把天空扮得晶亮，如果有月光就能辨識路跟房子，連樹影也能看得清楚，但在沒有月亮的晚上，就連屋外不遠的木麻黃也看不見了。屋外的世界都陌生得可怕，阿龍尿完，急忙跑回房間。

隔天阿母說，沒有草可以燒，阿龍自告奮勇耙草。他跟阿建約好了，耙好草，就去軍區外的垃圾堆等。他拿耙子跟麻袋，走下山溝邊耙草。草不多，他轉進小路，暗想，知道裡頭有片松樹林的人應該不多才是，只是松樹屬針葉林，裝進麻袋時扎得手背疼痛，有一回扎得急，手背密密麻麻的都是松樹葉的針孔。沒想到阿建已經在那裡，而且都快裝滿一麻袋。他搶著跑下陡峭斜坡，阿建喊阿龍你也來了，說完嘴巴嘖嘖作響。上體育課玩躲避球，被球撞裂的唇角還沒好全。阿龍說，幹，余上通一定是故意的，說著時，手沒停，已耙了一大堆松葉，裝進麻袋。

阿龍兩人臭罵幾聲，麻袋也裝滿了，真的沒什麼人知道這片松樹林，兩人甚是得意。陽光篩下樹葉，紅色的泥地點點晶黃，像一個個不知探向何處的黃色洞窟。兩人身上也盛滿陽光，阿龍舉起手伸懶腰時，陽光射中手心，黑不溜秋的手掌透得晶紅。阿建提議早點去垃圾堆揀瓶蓋，阿龍忽說等他拉完屎就去。阿龍跑出松樹林，在一排芒草叢後屙屎。他東張西望，沒看見可以拿來擦屁股的地瓜葉，只好拿石頭擦。泥地石頭不多，好不容易才撿到一塊。再過去就是廢棄的碉堡了，那裡石頭多，阿龍提著褲子，像隻鴨子搖搖擺擺走去。碉堡失修，野草、樹木越長越近，草綠色的碉堡夾在翠綠色的林間裡，似也成為樹林的部份。

擦好屁股，有聲音從碉堡裡傳出，窸窸窣窣的，難道是蛇？他不敢叫阿建，蛇竄過來就完了。他探了探牆上四方形的窗口，看見阿建他阿母。阿建他阿母生病嗎，在碉堡裡做什麼？他頭再彎，阿建他阿母旁邊躺著齊士官長。齊士官長喊了聲誰，阿龍頭一挺，連忙走開，等齊士官長跑出碉堡，他早閃到十來公尺外的芒草堆後。齊士官長疑神疑鬼地說，難道聽錯了？他站著抽菸，儒雅外表跟白皙皮膚甚是好看，他皮膚曬不黑，阿龍老覺得奇怪。齊士官長轉身回碉堡時，阿龍壓低身子輕快跑回松樹林。他對自己的敏捷滿意極了，彷彿武俠高手，見著阿龍時興奮地說，看見他阿母跟齊士官長。阿建早知道了，說他們在談生意，士官長要介紹阿母幫他們營裡的阿兵哥洗衣服。阿龍正想再說時，忽然想到許吉仁跟軍官學長凸凸的褲襠，還有，自己早上起床，挺得硬梆梆的雞巴。

阿龍愣愣想著時，阿建提議去揀瓶蓋。垃圾堆雜著溫溫的餅乾跟汽水味，聞起來不臭，還透著腐敗的奇怪香味。他們拿樹枝翻，揀了好幾個瓶蓋。陽光刺眼，藍天裡白雲飛揚，風一吹，吹得木麻黃葉搖來搖去，咻咻不息。他們扛著裝得鼓鼓的麻袋走大路回家，阿建指著大路邊的小路說，你弟弟在那邊。他們扛著麻袋穿過木麻黃，走進小路，跑沒幾步累得喘噓噓，阿龍他小弟已走遠了。

阿龍不知道他弟弟跑來上村這條小路幹什麼，忽然聽見背後有人喊他們。石士官長站在剛剛走過的防空洞旁，揮手要他們來。不知道士官長叫他們做什麼，但往常，士官長叫他們時都會有糖果吃，忙著放下麻袋。士官長要他們進去防空洞，陽光射進防空洞通風口，鮮黃色光束照得洞內不再陰黑。他們還沒問，士官長忽然拉下兩個人的短褲，黧黑的臉似在沈思，瞇成一線的眼睛盯著兩個人的雞巴，伸出左手、右手，把兩個軟趴趴的雞巴摸得硬梆梆。兩個人驚訝不知該說什麼，手摸到雞巴倒也滿舒服的，士官長鼻息漸漸粗重，深深吐出一口氣後，拿出一疊有五元的、十元的、五十元的紙鈔。阿龍想，小弟的五塊錢就是這麼來的吧，士官長數著紙鈔，阿龍想，多給一點多給一點。士官長各給了十塊錢，低低地說，可以走了。兩個人拉起褲子，覺得莫名其妙，手裡卻握著千真萬確的十塊錢。

兩個人扛起麻袋，心裡毛毛的，可都高興得很。阿建臉色忽然一暗，余上通扛著耙子笑嘻嘻走過，不理兩人。阿建越想越氣，回身想罵，但轉身看去，路上居然沒有余上通蹤影。阿龍疑說，難道是進防空洞去了？他們藏好麻袋，料到余上通待會要去耙草，找個地方躲著。等得阿建都不耐煩時，才看到余上通偷偷摸摸爬出防空洞，嘴裡含著棒棒糖，賊賊地往口袋一掏，拿著五十塊紙鈔瞧了兩眼，又笑笑地放回口袋。

余上通經過他們埋伏的地方不遠，阿建竄出去抱住他的腿，余上通跌倒，棒棒糖吐了出來，見是阿建，揮起耙子打。耙子卻被架住了，阿龍奮力一抽，把耙子扔到一邊。阿龍用腿壓住余上通的手，他奮力抽出，甩了阿建一巴掌。阿建被激怒，再壓住余上通，余上通頂起腰想把阿建甩出去，阿建降低重心，壓實了余上通，悶喊幹你娘、幹你娘，拳頭落個沒停。余上通忽說，你說方言，欠我一張榮譽卡，阿建愣了一下，幹，又不是在學校。幹完就打，阿龍也趁機打了好幾下。阿龍要阿建拿余上通的錢，阿建手入口袋，余上通扭得更厲害，情急下，幾乎哭了。

阿建得手後連忙站起，阿龍跟著躍起，恨恨地說，你再臭屁呀！余上通牙齦流血，滿臉泥土，喊說錢還他，不然告訴老師。阿龍丟了十塊錢在地上，就沒再理他，跳上大路，一口氣跑回放麻袋的地方，扛起來，急急跑掉。太陽似是一點都沒有移動，仍定在樹梢上面，亮晶晶的，像一枚著火的月亮，照著奔動中的影子。兩人直跑到阿龍屋前的木麻黃樹，蔭影下，清風徐來，他們倚著樹幹休息，邊笑邊喘。有了那六十塊錢，阿龍也不稀罕小弟的糖果了，他們計畫買十包王子麵跟幾十個糖果。余上通嘴唇裂開，足足有兩個禮拜沒看他含棒棒糖。

入夜後，阿龍守在牛槽邊，等阿建一起去買糖。他邊等邊摳牛肚，摳下好些牛牻，手也沾了些血。村裡有兩間雜貨店，他們計畫每間雜貨店各買三十元，免得讓人懷疑。彎窄的上弦月跳上相思林，淡淡月光從海平線那端迆邐而來，海像鋪了層粉，隨浪頭微微搖晃。月光照亮一部份的海，沒照著處，一律黑黝黝的。等得無聊，阿龍頭一偏，竟把月光拉斜了，頭再偏，月光又斜。阿建嘿的一聲說，我來了，走吧。

兩個人準備走時，背後窸窣陣陣，兩個人回頭看，一條黑抹抹的人影從小路飄出來，轉眼間，戴斗笠、穿灰衣的人已來到跟前。阿建嚇得心頭直跳，幾乎要叫鬼來了，阿龍蒙住他的嘴，在耳邊輕輕說，連你阿母也不認識喔。阿建一看，果然是他阿母，趕緊趴著，額頭幾乎撞上牛屎。阿建他阿母走遠後，阿龍說，可以走了，輕盈跳起來。阿建說他是神槍手，右拇指跟食指曲成手槍，咻咻射擊，迅速跑了開去。阿龍說神槍手不夠看，他是俠客，要施展草上飛工夫了。

兩條薄薄的身影迅速消逝在夜色裡，看不到他們仍跑在路上，還是已走進雜貨店裡。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