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不知道我會想他。三十多年，偶爾會在睡夢遇見。對父親的記憶，只有懵懵懂懂十年的草案。這些年來，我學會了喝幾口辛辣辣的酒。酒。讓我從醉意中找到父親某些殘像。年幼對父親的印象是從田裡幹活回來，對著夕陽，一杯五加皮酒，沒有佐料，沒有酒伴，長長的影子，拖著人的沉重，孤獨的蹲在門庭石板上，一口一口自己喝了起來。算一算，將約有十幾年，這種情境如一格一格的腳本，一旦投影在眼前，我決堤的淚水，就不知不覺泛泛而下，這是生活蒼涼的人生場景。

那個時代。貧瘠島嶼大部份的人都是困厄極窮。種田是唯一的出路。父親有高個體態和如混凝土的體能，但沒有任何知識成本，有的只是一點點的智慧，他會說故事，會講一大堆我聽不懂的人性道理。父親也曾在我沒有出生前，渡海南洋做生意，後來也不知為了什麼原因又回家，或許是想母親吧？所以才有我的出生。其實印象中，我最不喜歡父親的是他個性粗陋，愛大吼大怒。有一次，父親和母親發生口角，七歲的我，看在眼裡的父親像一匹失韁的獸，奮力撿起石頭，遠遠的就往父親丟擲過去，剛好擊中父親的左腳跟，流了血。父親就向我直追而來，氣憤的邊追邊罵。當然追不到我，但也讓我很多天不敢回家。母親著急的到處找，最後在鄰舍草叢裡被找到。幼稚的年歲，總是護著母親，只覺得自己在為母親「報仇」。沒有想到這是一樁逆道而為的傻事。事隔多年，這件「擊傷」事件，一直在我的胸口疼痛。

田園。總是紀錄父親和我的整個人生歲月。父親靠著這份僅有的耕稼工作養活一窩兒女。每天大早，第一件事就是拿鋤具到田裡種地瓜、種菜、除草、挑糞、施肥，每天反覆作例行粗工。中午，有時候就在山上繼續工作。老遠就可以看見高瘦的身影，母親提著籃子，送來了中餐。地瓜稀飯，看不到米粒，沉澱。蘿蔔乾，鹹鹹的。肚子餓了，吃得津津有味，一鍋見底，鄉下人的肚量真大，什麼都可容納。

有時候，放學回家，天都暗下來了。父親會哄著我，叫我快到田裡幫工，代價是五毛錢。聽到有錢可以拿，直衝大門，扛著農具，沿著風吹砂飛的黃泥土路奔走，把一畝畝的野草拔光剷除。然後，回家。路上。月亮已經在頭頂閃閃發光。那時，沒有路燈，我們就踩著月光一步一步走回家。回家都已經很晚很晚，也不知道晚到幾點。只覺得每天的夜裡都是漆漆黑黑，尤其工作後的父親，常帶著疲憊的身子踱步回來的背景，更黑更模糊，彷彿看不見還有明天。

村子裡偶爾會有人販賣牛肉、牛骨、牛雜之類的補品。父親總會用他挑去城裡賣菜的錢，換回來一大堆牛骨頭，然後，母親就開始張羅大鍋子，燉了二天二夜，香味四溢。夜裡，總是禁不起誘惑，和大我三歲的哥哥和小我二歲的弟弟摸黑先撈一碗吃吃，第二天裝著什麼也沒發生似的，其實母親早就知道，只是不忍罵我們而已。在我們那個頹敗貧困的年少，能有少許的肉味入口，真難。尤其做父母的更捨不得衣食，所有的都給了兒女，給了白花花的歲月。

父親一生就是離不開酒，酒後。牢騷滿腹，不然就是天地興亡兩不知，呼呼大睡。有一次，父親喝醉了。躺在屋簷石板上，臉仰著天，一呼一息，張大的嘴，像是吹簫吐納，有節奏感，像在演奏一場沒有伴奏的音樂會，只覺得那張一合一吐的大嘴巴又像一口井，深深的。這時，頑皮的小哥哥拿了湯匙裝水，趁父親張大的嘴，把水灌入父親的大口。哇，父親驚醒，完了。小哥哥已逃出家門，而我傻傻的還在看著父親被戲弄的窘境。最後，父親以為是我幹的惡作劇，痛打一頓。從那次開始，每次父親不管再用多少的「重金」哄我，我再也不跟他到山上拔草抓蟲。直到年歲稍長，對這些浮生往事，記憶裡有笑有淚。

穿不暖，吃不好。父親一輩子除了貪愛那一小撮的酒之外，什麼也沒有享用到。浮浮沉沉的環境，飄搖的一沫生命，草根、老粗、普通百姓，跌跌撞撞也把我們拉拔起來。一生中，父親走過不知多少的路，最後，還是在原點回滾。悲喜歡欣，浮光掠影，雪泥鴻爪隨歲月的遞嬗，千迴百轉，一幕幕父子情深又落在眼前。

三月。清明。往母親的新墳祭拜。想想，相隔三十多年，舊墓新墓，父親母親，都同歸天地星月幽渺裡，生是什麼？而死又是一種超越塵灰的擺脫？紅腫的眼睛，回頭望望身後的碑丘，黑夜垂幕，曾經彩霞滿天的喜樂，誰能與共？這絢麗的過往，都已沉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