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學後接了新班級，初始的幾個禮拜，是師生之間的磨合期，老師觀察學生們的個性與行為表現，學生也考驗著老師的脾性與堅持度。
不久，班上一個名喚宣宣的女孩子吸引了我的注意。宣宣的個子嬌小，皮膚白皙，小小的鼻樑上雖架著一副寬邊的淡粉紅鏡框，卻遮掩不了眼鏡下那雙大眼睛，清秀的臉龐總是帶著微笑，說話輕聲細語，個性溫和，雖然頂著一頭毛毛躁躁的髮絲，還算是個可人兒，讓我對她產生了良好的第一印象。
然而這個好印象隨著時間流逝而慢慢被消磨掉了。才幾個禮拜的光景，宣宣的座號已成為黑板上作業遲交的常客，不僅組長拿她沒轍，就算是身為導師的我出馬催討，也只是換來沉默的回應──她總是不做任何答辯，只睜著大大的眼睛對我咧嘴微笑，這笑容很純真、很吸引人，但眼神卻是空洞無交集的，好似你永遠也看不到它的盡頭。
及至後來，她在上課時發呆的頻率越來越高，屢屢需被提醒回神，她也永遠保持一貫的反應──咧嘴微笑、眼神放空。她如此「平和」的情緒反應真叫我好奇，為何一個十一歲的孩子會有這麼超齡的反應呢？
漸漸的，她處於「狀況外」的情形越來越嚴重，除了作業缺交、上課恍神以外，上學遲到、學用品沒帶也開始成為家常便飯，連肩負親師溝通橋樑的聯絡簿也多是一個禮拜才簽名一次，打電話給家長卻又是得到「空號」的答覆，面對這種「三不管地帶」的處境，不禁令人為她擔憂。
一個學期過後，輔導老師向我詢問宣宣在班上的表現如何？該師的舉動雖讓我感到納悶，卻也猜出幾分端倪。原來，宣宣是輔導室輔導的個案，因其母長年患有嚴重躁鬱症，父親經商又時常得到國外出差，照顧孩子的重擔自然落到外婆身上，但外婆年事已高，只好又委託給舅媽照顧，如此幾次「轉手」，宣宣經常得不到完整的家庭照顧。更令人憐惜的是，每當宣宣的母親躁鬱症發作之時，脾氣說來就來，瞬間火山爆發的威力常讓家人遍體鱗傷，無處可躲，難怪宣宣面對壓力或逆境時的反應總是逆來順受，平和處之，不做任何激怒對方的反應，這是她經年累月在家中磨練出來的「功夫」。
某日晨光時間，宣宣又是一頭蓬鬆蜷曲的亂髮匆匆進入教室，此時的她已經遲到，正慌亂的從書包裡拿出作業簿本。我把她叫到身邊，不說教也不責罵，只是默默的用梳子輕輕地將她的頭髮梳順，再紮成一頭俐落的馬尾，繫上個蝴蝶結，整個人頓時精神許多。我把鏡子遞給她，讓她看看鏡中的自己：「瞧！那是一個多整齊又可愛的女孩兒呀！」我這樣讚美她；她依然以微笑回應，但這次多了「謝謝」二字。往後，我發現她的頭髮梳理得整齊多了，只是遲到的問題依舊無解。
宣宣平時不愛表現自己，唯獨鍾情唱歌，是學校的合唱團團員。合唱團指導老師的作風相當嚴謹，團員遲到或缺席三次便須強制退團。某日，宣宣收到一張可能被退團的家長通知單。天啊！唱歌可是宣宣唯一可以自我掌握的優勢，我得幫她保住機會啊！積極與合唱團老師溝通，指導老師知道宣宣家庭的特殊性後，仁慈的對她的出席情況特別通融，盡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讓她撐過一天是一天。
合唱比賽在即，是驗收一年集訓成果的時候了。合唱團在活動中心舉行賽前演出，特地邀請高年級師生前往觀摩聆賞。澄淨空靈的兒童嗓音，隨著優美琴聲輕輕飄送，在偌大的表演場譜出和諧共鳴，餘音繞樑，宛如天籟，令人沉醉其中。在眾多團員中，我一眼便能找到身材嬌小的宣宣，她就站在離觀眾最近的第一排，眼神專注的盯著指揮發號施令，毫無畏懼的挺起胸膛賣力演唱。此刻，我真為她感到驕傲，也很感謝合唱老師為她留住了一個展現自己的舞台。
表演結束退場時，宣宣飛快的搜尋到台下的我，我們四目相對，我激動忘情的對她豎起了大拇指，她迅速對我報以她一貫的微笑，眼神溫柔，卻自信的閃閃發光，和平常不一樣。
深秋的陽光透過窗戶射入禮堂，斜向舞台，為何我會覺得如此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