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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屆浯島文學獎小說組佳作 消失的天際線

發布日期:
作者: 劉思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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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車停在格子裡,引擎仍吃力地發動著。天色還是一樣的湛藍,你倚在門外,背後的汗水迅速地用細菌的精神往四面八方蔓延著,陽光似乎並沒有刷亮你的心情,發生意外之後,皺著眉頭的你只能等待。

這裡的天空總是特別的藍,尤其是現在這種炎熱的夏日裡常常連一朵雲都沒有,呈現出一種極其單調的顏色。如果往盡頭看去的話,或許就能直視太空,接下來應該是外太空。不過當視野內只剩下一種顏色的時候,距離感馬上就消失,太空跟外天空其實沒有什麼差別嘛,都是黏在眼前的一張藍紙,搞不好往上彈跳起來就會撞出一個洞。加上震耳欲聾的蟬鳴鳥叫,這裡鳥太多、蟲也太多。在沒有任何空氣流動的凝滯氣氛裡,突然加入這些自作多情的高分貝天然干擾,就變的更厚重了。走出戶外就像硬擠入一塊洋菜凍似的,每一步都重到必需誇張地吃力抬起腿進行,像在水底行走。七月中左右的天氣常這樣濃烈,然而這種奇異的濃度也是只有心裡才感受到的,外表仍是一片盛夏的美好陽光,充滿亮晃晃的希望,亮到好像這個世界根本就沒有黑暗存在。

更何況夏天的陽光容易將人的意識模糊化,事情和事情之間的距離老像汗漬般黏成一團,比如這場意外的發生。你只是跟往常一樣地進入車內,並且單純地相信夏季與陽光的美好,插入車鑰匙,輕巧地發動,並踩下油門,倒車。後照鏡裡你什麼都沒有看到,大不了就是停在車蓋上的幾隻麻雀,在你發動的時候輕巧地往天空飛去。

你剛調來這裡的時候,認識了不會飛的麻雀。麻雀小小的、聲音細細的,唱歌的時候總帶著濃濃的鼻音,她說這是家鄉味。其實她的家鄉離這裡應該不遠,據說有人抱著兩顆籃球就能漂浮到對岸,並在對岸當上了高官。

「那麼他在這裡的家人怎麼辦?」麻雀醉醺醺地問你。

「那麼妳在那裡的家人怎麼辦?」你倒是想反問她,但卻沒有這麼做。「不知道,唱歌吧。」你說。

麻雀會唱周杰倫、王力宏,甚至江惠、謝金燕也唱得很好。長官M第一次帶我來的時候就說一定要點個麻雀大餐,然而讓我意外的是,麻雀並不美,鼻子甚至還有點朝天,但態度親切隨和,很快就受到長官的賞識,像是剛開的一瓶陳年高粱,迫不及待地想要分享給他人一樣。麻雀很快就成為部隊中玩家們心知肚明的熱門景點,總是要事先掛號才不會向隅。你難得有幸和麻雀說句話,馬上就知道她並非本地人,這裡的小姐已經不太會有本地人了,只有越海而來的還願意低廉且辛勤地販賣,彷彿所有重壓在她們肉體之上的都是恩主和投資商,正在共同締造下一波的經濟奇蹟。麻雀眼裡就泛著這種典型的熱情,而這裡的男人則是懷舊地陶醉在台灣籍女人中顯然已經絕種的原始生命力,彷彿裸奔在陽光普照的大非洲草原的熱情又回來了一樣;有的則為了購買一種高高在上的權威感,即便那種虛榮的感覺只要打開拉門就被迎面而來的陽光所融化。

你的原因倒不是以上兩者。很難啟齒的,你始終無法和心愛的女人正常地行房。常常在褪下褲子以後,你們就只能坐在床邊期待它總有一天會像小樹一樣長大,往往就這樣你們在等待中昏睡並起床迎接明日的太陽。女人始終不明白,猜想或許是種對愛情產生頹然或退縮的反應,要不然就是自己的成分還構不成個「女人」,一場意識流混戰於是開始了:「是他不那麼愛我吧!」、「不,應該是太緊張」、「男人的身體往往比嘴巴誠實,這就是不愛的表現吧………」為了避免一段愛情的早逝,抑或是一個人的精神分裂,你決定在釐清「愛」這回事之前,先釐清「性」這件重要的事,麻雀的功能莫過於此。

麻雀是吃苦耐勞的麻雀。真正見識到麻雀的態度和實力之後,才明瞭什麼是讓台商都跑掉的原因。那是一種幾乎不帶任何個人脾性的品質,被標準化過的。尤其是面對一條軟綿綿的菜蟲,麻雀幾乎還能使勁擺出一個人類所能創發的所有動作,到最後還用抱歉的請求:「可以休息五分鐘嗎?」麻雀對菜蟲沒輒,這顯然是違背大自然的倫理,你遞了根煙給麻雀,示意就這樣吧!你反倒是看開了,至少目的已經達成,問題也已經聚焦,既然不是「愛」的問題,對你的人生顯然已經有了長足的幫助。

麻雀喘著氣攤平在床上,而你早就能心平靜氣地面對這突來的空白氣氛。你偷偷觀察麻雀的側臉。她冷靜空泛地望著天花板,許久沒吐出任何一句話。原本朝天的鼻,從這個角度看來顯得有些稚氣,竟覺得她也是個可愛的女人。

「上面有什麼?」你問她。

「沒有啊,什麼都沒有。」麻雀吐著煙圈回應。

的確這個房間真是空洞極了,床單是灰底紅花的,原本應該是白底吧,這種灰色實在像極了陳年累積各種液體、灰塵的凝結物。基於私心你體貼地問問麻雀會不會冷,還等不及她的回答就順勢將原本舖在肚皮上的被單都推擠到她的身上。房間內僅有一扇懸在角落的小方窗,窗戶開著,外面的天空很藍,一片潔白的雲朵剛好飄過來卡在這窗子的一角。也許在這樣靜默的氣氛裡應該與麻雀聊聊她的過去,但你不打算這麼做,你只是讓麻雀開始無節制地說著她想說的話:

「一朵雲飛來,一朵雲飛去,日子這樣過,明天這樣來。」聽起來很像徘句,你繼續聽她胡說。

「昨天夢到牽著一條牛在沙灘上走著。」

「小心地雷,國軍弟兄們還沒清完」你說。

「我牽著阿哞走在那漫無終點的海岸線,沙灘很長很長,我牽著阿哞走著,腿都快斷了。對了,忘了跟你介紹,阿哞是那條牛的名字,如果是貓,就會叫阿喵,如果是狗的話,就稱做阿汪,以此類推。」說完麻雀吱吱吱地笑了。

「如果是兔子怎麼辦?」我問了問應該改名叫「阿吱」的麻雀。

「阿………」麻雀低頭陷入沉思。

「沒錯,就是叫阿………」

「你真有趣。」麻雀吱吱喳喳地笑個不停,而後又附帶一句「除了那檔事不太有趣之外。」

M知道你沒有福分享受麻雀大餐之後,繼續熱心地幫你介紹:燕子、白鴿、喜鵲、鸚鵡、九官鳥………然而各種品種及型號都無法引起你的興趣,畢竟你已然達成目的,也不用再試些什麼了。 

「怎樣,新來的五色鳥………」

「No」你堅決地說。

「白鷺鷥咧?」

「No」搞什麼,又不是農夫。

「看來只有黑面琵鷺能使你出洞了」。

「………」

  只有你自己知道,事情非關麻雀。即使替換成各種鳥獸家禽,狀況也不會好轉。偶爾你還是會在麻雀工作閒暇的時候找她聊天,兩個人偷倚在院落的迴廊裡吸根煙,避免被巡邏的憲兵發現。麻雀近來常常出現奇異的夢境,還是不斷地牽著阿哞,從一個海灘漫步到下一個海灘去。

「總該有個界線吧!」麻雀不耐煩地說「就像你在這邊,我以前在那邊一樣。線畫得很明顯,大家都不敢超過一點點。」

「可是妳現在卻在這裡,這不是很荒謬嗎?」你繼續說「從前這裡的人處在界線的邊緣,劍拔弩張地在線的這端待命,拿性命在維護這條線,唯恐它有任何一丁點兒的模糊,而後的日子卻眼睜睜地看著這條線慢慢的消失、淡化,於是開始懷疑當初畫這條線的種種事件。」你雙手一攤「可是歷史就是這麼回事,當初看來充滿意義,現在看來都是犧牲。」

「聽起來雖然有道理,但我只知道自己的世界是沒有界線的,到哪裡都一樣,這裡那裡都一樣。」麻雀接著說「我才是真正活在沒有界線的世界啊。所以只能不要想太多地過下去,日子總是這樣的。」

「那怎麼辦,可憐的麻雀不知往哪裡飛?」

她倒是吱吱地笑:「飛去叼菜蟲啦。」

  後來有那麼一陣子,你陷在找不到麻雀的恐慌和失落之中。「麻雀到底去哪裡了?」你不斷追問原本販賣麻雀的鳥禽經銷商,可是總是得不到誠懇的答案。  

「麥吵,轉去了啦!」

「毋可能啊,毋代毋誌哪ㄟ轉去?」

「死了啊」

「什麼時候?怎麼會?還那麼年輕?」

「夭壽咧,你不相信她回去,居然相信她死掉喔。壞心肝」  你還是不知道麻雀究竟去了哪裡,但是從那一刻開始你必須學習世界裡缺少麻雀這件事。例如有些名字,在學校畢業後,就像冬天的融雪般完全消失,或者是童年時代的玩伴,中學時代患難與共的朋友、初戀的小女友等,至今誰都不再屬於誰,這是你熟悉的規則,你應當了解。  

不過那個傍晚,你還是沮喪地獨自步行回營,公路旁的野花野草現在長得正繁盛,這也意味著飛舞的小蟲子也正積極地繁殖後代,大大小小的蟲蠅皆成群地往你的身上撞去,你無所謂,豆大的汗珠正一粒粒地往乾燥的裂土掉落,在那一刻你只想全心地往前方走去,就像在沙漠之中渴望綠洲一樣。而後你看見你不想看見的,讓炙熱的你全身發冷顫的,死亡的麻雀。

一隻麻雀倒在眼前乾裂的土壤上,也許是被車子輾過,羽毛脫落的身體已經變形,更讓你害怕的,你看見牠的眼珠子正在移動,被一群黑色的宛如豆沙的螻蟻搬遷著,牠們如此辛勤地工作,像伊索寓言裡那個認真儲蓄的乖孩子,冬天的時候還懂得分享食物給夏天好吃懶做的蚱蜢,為什麼這些無辜安分的舉動反而讓人懼怕?麻雀倒在乾掉的褐色血漬中,失去了表達情緒的器官,你再也不知道牠會往哪裡看?牠在看什麼?而你還能抬頭仰望著天空,那片晴朗無雲的湛藍色天空終於認命地黯淡下來,在天空的邊際你看見橘紅色的殘影。

你認為這是不祥的預兆。趕緊回去向M調查麻雀的去向,麻雀果然死了。在一次接客的過程中,麻雀無法忍受某個大哥長期以來的性虐待,隨手拿起床邊的熨斗往他的天庭蓋上撞去,失血過多的大哥當場死亡,還吐了滿床腥紅的泡泡,就在那條你蓋過的灰底紅花被上,灰色終於被紅色所覆蓋,整條床單像浸在染缸裡一樣,終於成為完整的紅色了。麻雀知道逃脫不了刑責,就像永遠飛不出天際線一樣,孤獨地披散著長髮往漫長的海岸邊走去,她走進了冰涼的海水,既然這是沒有界線的世界,那就讓海水帶著她到處飄揚吧。阿哞在岸邊嘶嘶地叫著,從此再也沒有人帶著牠漫無目的地走著,牠終於不用那麼茫然了,但是這一刻阿哞卻覺得更加地無助,因為牠連茫然的權利都被帶走了啊。以上都是虛構,首先前半部的故事是來自白先勇的孤戀花,再來麻雀實際上並沒有時間豢養阿哞,也就是說阿哞只活在她的夢裡。最後,麻雀好好的,並沒有任何早夭的跡象,最近還聽說她的腰胖出了兩層肥肉,如果要看麻雀的話,請到五百公尺以外的新東家面交。

你越是知道麻雀一切安好,反而就越少去看她了。畢竟原本就不是那麼熟啊,況且麻雀離開時也沒有跟你說一聲,再者,真正應該去看的不是麻雀,而是醫生。(這倒是真的。)不過眼看役期就快要結束了,稍微回想在這裡的短暫時光,麻雀的身影似乎比那些天天穿著青蛙裝的同袍弟兄顯得還要深刻和突出,畢竟你們身體之間的距離,曾連一張白紙一根毛髮都無法嵌入,而曾經,你也真誠地為了麻雀而悲傷,是那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就好像好不容易爬到雲的頂端,像做夢般躺在白棉花之上,還沒享受到那軟綿綿的觸感,你就被迫直挺挺地凝視著這藍到快要滲出汁來的天空。而且毫無選擇的餘地,你就只能睜著眼看著、望著,就算閉上眼,你也持續地感受著太陽穴逐漸因受熱而鼓脹的暈眩感,你只感覺到天際線消失、海岸線消失、痛苦與快樂的邊線都混淆成無以名狀的灰色,這就是麻雀的世界,飛跟不飛都沒什麼意義。

今天你已然忘卻了這些,你就快回去了,等到這個夏季過後,最後一隻蟬嘶吼殆盡,你就會離開這個島,穿越幾個緯度回到另一個比較大的島。於是你重新單純地相信夏季與陽光的美好,插入車鑰匙,輕巧地發動,並踩下油門,倒車。後照鏡裡你什麼都沒有看到,大不了就是停在車蓋上的幾隻麻雀,在你發動的時候輕巧地往天空飛去。飛去的瞬間你想起了麻雀,同時你也聽見了金屬片相互碰撞的響亮聲響,那輛在你視線之外的車被撞個稀爛,垂落的榕樹枝卻仍然翠綠著。 

  無奈地撿起摔落在地上的碎片、保險桿,你的頭隱隱作痛,站在陽光之下等待長官M前來協助,服役期間所累積的壓力使你精神崩潰,舉起身後的長槍,目標瞄準著正嘻皮笑臉走來的M:你恨他老是把工作推到你身上,比如這台車應該是輪到他駕駛的,現在你卻得承當起這場意外的費用;比如他總是活的比別人快樂,好像生活就是這樣,沒什麼值得認真計較的。扣下扳機轟炸之後,這些不正經的種種都將結束了。 

  當然,事實上你根本想都沒想到這些,那種情節只存在於卡繆的異鄉人。你倒是既主觀又客觀的認為,M的存在讓世界更和諧,甚至你恨不得現在就能抱住M的胸膛哭泣一場。而在M還沒到來的這段時光裡,你什麼都沒有做,只是放任自己成為一個失智的人類,凝望著遙遠的天空,算算天際線離你有多遠,或者想想太空之外是外太空之類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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