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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屆浯島文學獎小說組佳作獺戶內海

發布日期:
作者: 歐陽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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賴索永遠也忘不了杵在胡里山、雲頂岩眺望煙雨濛濛的故鄉景深。被母親從金門拉去廈門那年他才十八歲,半個世紀以來,隔著幾千米的金廈航道,一灣淺淺的內海,一個老金胞魂縈夢繫的未竟夢土。

但他現在就快到了。人在「鼓浪嶼」號上,金門來的「太武號」在前方引水,剛剛經過二膽,他想像自己一抬眼,即可望見大膽島勒石上方「三民主義統一中國」標語牌張臂迎接。

賴索還記得那個熱鬧迎接新千年的隆冬,廈門早報搶先刊出金廈可能率先試航的快報。那一陣子,他一直重覆著同一個陳舊的夢,在每月農曆十五的那個深夜。

他夢見自己是一頭水獺,還是個新郎倌。每當月圓滿潮的時刻,遙遠金門的風就飄送新婚妻子的費洛蒙,引誘他鼓足勇氣溜下海拚命朝料羅灣划,他從沒想過在強力天然光束的探照下,遭金門岸炮攻擊的可能風險。其實他真幸運,這年頭雙方已經不流行「摸哨」,廈門軍區甚至流行將空碉堡炸平建樓賺錢。現在回頭想,當時報上說金門撥走不少充員兵,這大概是讓他每一次回來都意外地風平浪靜的主因吧。(他其實忘了他不是人,身材只有肥鼠大小,沒被海豚吞掉算他走運)

夢境中的賴索清楚記得,當時整個水獺家族都待在金寧慈湖一處澤陂,獺爺爺曾揹他長途跋涉到雙鯉濕地、甚至跨越俗稱「軌條砦」的反登陸防禦工事探險。

攀上慈堤,望向浪的捲舌。

和獺爺爺近似的捲舌鄉音。

賴索只是望呀望、想像每一次浪舌翻轉的流動倜儻,嫻熟成一次次發音練習。當時並不明白,獺爺爺對庸淡且固定音拍的浪的喜愛程度,為何他總能持之以恆。但總之,波光粼粼的浪跡,踢踏著他天真無邪的幼獺童年。

在夢中,賴索記得獺爺爺講過,將全家族遷徙金沙水庫的決定,是他定下的規矩。獺爺爺說,那個年代多麼烽火,遍野落彈燃燒熊熊火燄,只差沒沸騰掉慈湖那一池清塘。當然也感嘆歷代以來,先民闢建的平面棧道、安全地道、倉庫,以及一棟棟充滿人情味的磚紅色祖厝,在漫天炮火下,全從地表蒸發光了,取而代之是一樁樁尖銳駭人鋼條、人稱「反空降樁」的沉默怪物。

然後將視線撒網前方,「反空降樁」呈體操隊形一字排開,防禦工事僵固成時代活化石,戒嚴血脈同源的爭伐,肅殺場幕的曾經,已式微成無法領略的恍神狀態。

賴索只覺得無聊,低著頭猛盯著自己肚臍,他發現肚臍凹槽有些髒污。

從睡夢中驚醒的賴索也試圖從廈門大學圖書館的紅頭秘密檔案中,翻出獺爺爺口中的那一場生態浩劫,竟被台海對岸視作喜慶戰功,誇稱「古寧頭大捷」。

古寧頭陣地的煙硝,一溜煙成為告別童鄉的界定線。

坦白講,賴索還懷念金沙水庫的恬靜年少。那裡天敵少、食物豐富,當炎熱的夏、將海風凝重成令人暈眩的黏膩氣息,趁夜色爬上倨傲的馬山觀測點,遠眺星光瀲豔無瑕,淡涼海風乖順著躁動不安的叛逆情緒。

但天下無不散的筵席。

身體健壯的獺老爹離奇暴斃,意外死因自然啟人疑竇,直到獺阿母從太湖請來懂醫術的遠房舅公,才發現獺老爹誤食被老鼠藥污染的魚蝦中毒身亡,真相總算大白。

獺阿母決定離開,離開險惡也離開豐富的青春記憶棲地。

出走那一天,獺阿母帶他向風獅爺辭行。途中,獺阿母細數風獅爺軼事,賴索卻感覺詰屈聱牙,聽不懂只能從旁觀察、推敲,猜測或站或蹲、手持令旗、或刀劍、表情怒目相視、或者謎笑成佛的風獅爺的法力等級。

賴索走開、風獅爺留下,一尊無心跳的泥像,往後竟成為思念獺老爹和那個單純年代的唯一座標。

離家的沮喪、挫折,很快被她的翩翩出現所沖淡。

她來自瓊林、一個教養出眾世家,在廈大習中醫,是賴索的學妹。她歷代父執輩多高居廟堂,不是登科進士、至少也是秀才。她氣質清新脫俗,散發難以抑遏的芳香體味,在溫暖南風迴游的美好時節裡,引領賴索不請自來。

就像每月一次的這樣,他冒險踏浪前來,只為看她一眼,和替自己準備一碗熱騰騰的肉粥油炸粿。

這夢奇就奇在當賴索一覺醒來,身軀沉甸甸的好像整晚沒睡熬了一夜,汗濕的頭髮似經歷一次長泳,甚至感覺齒縫間殘留絞肉丸的淡淡香味,用手指擦觸唇間,竟落下淺淺細細的油條酥屑。

賴索心想,難道一夜之間,真的變身一頭夜行性哺乳獸?

碼頭方向傳來一陣高亢的汽笛聲。

岸頭上已經炮仗齊鳴、鑼鼓喧天,接駕的人潮早已漫出旅客服務中心,爭先替他們這群老金胞在脖子圈上五彩繽紛的大花圈。碼頭廣場上,金城國中的管樂隊、金門農工的鼓樂隊、小學舞獅隊一字排開,賴索感覺這排場那麼盛大,簡直就像漳洲媽祖回鑾。

和其他人一樣,賴索激動的灑下淚來。

他想起每月農曆十五的夢裡,離情依依,他也會和新婚的她相擁而泣。

行在原鄉,生物性的感動,人獸皆具。

盼呀盼的總算給盼回來了,賴索心想。都這把老骨頭了,真擔心這心願再不達成,原鄉的記憶一旦喪失主權,認祖歸宗的感動便將自動割讓。

這才想起突突昨天正是農曆十五,卻一覺安穩好眠。再用心想想,頭髮是乾的,感覺是精神的,刷牙時也沒有油炸粿黏剔口感。

他以為新千年以來每月固定重覆困擾自己的夢境,其實只是幻境,當內心浮現重返故鄉的篤定,倒近鄉情怯的隱藏起來。

而且參訪行程滿檔,沒心思多想這一件事。

金門國家公園、翟山坑道、水頭黃氏酉堂、得月樓…當賴索跟著人群進入古厝群的時候,突然間,他感覺望見那條巷子了。

夢中的那一條。

憑恃對夢的清晰記憶,他脫隊朝另一方向走去。

在稠密的巷弄一陣左突右衝,銃樓、槍孔、窗櫺木雕、彩釉面磚,充滿一種被歷史風化過的特殊風味,賴索總覺得自己來過這裡。

他忽忽想起前方好像有一間國小,這觀想的念頭剛剛發生,天空就傳來一陣下課鐘響。賴索隱隱聽見孩童們衝出教室的嘻鬧聲,他看一看錶,正午十二點,放飯了。

就和夢境中的地圖脈絡一模一樣,只是自己是活生生的老頭兒,是人,可不是在地坑爬行的茸毛水獺。

賴索預感她的家就在隔壁一兩棟。

蛛網張結的角落,菅芒花搖動稈頭似衛兵一樣一路護守,女兒牆面浮露出一大漬陰斑洩出霉腐的氣味,這間荒圮的古厝,怎麼看都像夢見的那樣。

或者更老舊一些。

「叩、叩、叩!」

賴索緊握拳心在陳舊的木板門上輕叩。

無人應門。

「叩、叩、叩!」

賴索又試了一次。

叩門的回音從古厝破裂的窗縫森冷的竄出。

賴索聽見腳步的走動聲,很慢,從大廳碎步碎步的踱出。

咿歪─門栓鬆開了。

賴索先見到那雙腳的奇特輪廓,才意識到開門的是一位年紀很老很老的老婆婆。

他埋著頭直盯那一雙破布鞋,猜想雞爪似的腳掌,可能是長期纏足後來流了小腳所留下的後遺症。

她是解放前………不,還更早,她是上一個朝代的女人。

「請問你找誰呀?」

「呃………,沒………沒什麼,我………我夢見………喔,不不不,我只想見見屋裡的主人………」

「你認得我大姊?」

賴索沒吱聲,他心虛微微點了點頭。

「唉,你晚來了半天,我大姊呀,昨天煮宵夜的時候,突然中風迸一聲跌在地上,嗚~今天清晨才剛剛斷氣………」

「老婆婆,真對不起、對不起………」

「沒關係,既然你都來了,也算有心,進來坐坐吧!」

賴索一跨入門檻就微微一驚,客廳空間不大,但因為只在正中間擺起一張小圓桌,在視覺的呈現顯得寬裕許多。

是呀,只有一張圓桌,不就跟夢境中的完全相同?

賴索突然不知道該將眼睛朝哪兒擺,直到他察覺圓桌上的那只青花瓷碗。

一種熟悉的景德藍和鹽白色相間的簡單花紋,碗的形狀、邊漆、碗杯的弧度,簡直和廈門人日常家居使用的一模一樣。

他探頭朝碗裡一望,竟是一碗肉粥油炸粿。

「這………這怎麼回事?」

「年輕人呀………」

賴索對「年輕人」這個稱謂感到很不習慣,但真正令他頭皮發麻的是接下來那句話。

「你有所不知,自從姊夫死後,我大姊每月農曆十五,都會熬一碗肉粥油炸粿給他當宵夜。」

「宵夜?」

「說來真可憐,大姊結婚不到一年,姊夫就被充員拉去中國打仗,從此就再也沒有他的消息………」

「聽大姊講,姊夫離家的前一晚正好是農曆十五,當時大姊就熬了姊夫最愛吃的肉粥油炸粿替他送行………」

「所以這碗宵夜,是煮給妳姊夫吃的?」

「可不是嘛,這六十年來,每個月都如此,但是奇怪的是………」

「怎麼了?」

「大概是千禧年的時候吧,這裡開始盛傳要小三通了,沒多久,她每個月熬的肉粥油炸粿,一隔夜就全被喝光了。」

「大姊一直跟我講,妳姊夫一定還在人間。哎,大姊發神經了,我也很難過………」

賴索愈聽愈覺得滿頭大汗。

「既然你來了,表示你跟大姊很交心,也中午了,我幫你熱一下,你就把這肉粥油炸粿解決掉吧。」

「這………不用熱了,我們那裡都喝冷粥。」

賴索從褲袋中掏出假牙和衛生筷,夾一粒絞肉丸含在嘴裡細細咬食。

然後搭一口鹹酥的油炸粿,細膩的香氣從舌尖開漲呈放射狀釋出的幸福記憶,賴索的腦海裡,迴旋出成群的金門水獺活潑戲浪的繁盛景況,味覺正似那高速的奔泳,直擊味蕾千百根神經元任香味在口腔內疾疾暴走。

就是這個味兒。

賴索顧不得囫圇吞棗的醜態稀里呼嚕將整碗肉粥油炸粿吃個精光,才發現老婆婆已經從主臥房出來,腋窩下閉著一個蒙塵的大相框。

「年輕人,你瞧瞧我姊夫年輕的時候多帥………」

賴索接過相框,簡直是看傻了眼。

老婆婆口中的大姊夫遺照,居然是自己大學的畢業照。

此刻,賴索的腦海安靜而空白,他將老花眼上推一下,天啊!是誰偷天換日讓自己成為電影「神鬼任務」男主角?

賴索想自己都這把年紀了,自然也聽過太多的神怪傳說,曉得生死兩岸本來就相互仇視,但從沒心思認為這怪事真會降在自己禿去半天的頭頂上。

他突然想起日本有一座瀨戶內海,位於日本本州、四國和九州之間,在歷史定位上,一直是連接本州和九州,以及日本溝通中國和朝鮮半島的通道。

賴索有點懂了,感覺自己也許真如老婆婆所說,是她大姊夫的轉世,夢中的水獺是傳令兵,他月復一月踏浪而來,圓了大姊的思夫之情和自己的思鄉之夢。

「老婆婆,我脫隊太久,我得告辭了………」

「好吶,有空記得來金們,替我大姊上炷香呀!」

「一定、一定。」

賴索很快尋原路朝得月樓方向逃出,搭上一輛計程車。

他自動搖下車窗。

風呼嚕呼嚕地迎面灌入。

賴索漸漸冷靜下來。他回想體驗與遺照上的自己初次相遇,是很具有宗教氛圍的,一個不知為何而戰的老兵戰死以後,精神上的流亡,最終以晝伏夜出的夢獸,來借宿自己的形影,向後來的新時代談論自己的意見。

昨夜農曆十五無夢,但這一晚又作夢了。

一樣一身毛茸茸的溜下海、一樣平靜無波的從料羅灣浮上來,但這一回不是來討一碗肉粥油炸粿吃的,而是在晴空萬里的隔天,揣著她的纖細胳膊甘冒遭受被鸕鶿、或魚鷹啄獵的龐然風險、遠赴金寧古戰場,馳騁在飛鳥「槍林彈雨」俯衝追擊的驚奇快感下,體會倉皇而逃的緊繃氛圍。

手舞足蹈、踏遍浯島,這是獺爺爺面向人生的一貫姿勢。

在本能記憶牽引下,賴索也沒忘記在當年獺爺爺帶他到慈堤的同樣位置,引領她究極想像力界限,遠眺爺爺口中往返於金廈水道的舟帆點點。

賴索從沒想到從記憶汩汩湧出的這片汪洋,對她而言,竟是意料不到的新奇、訝異,和想像。就這麼望著望著,當海平面披上朱紅色夕暾,發出錫箔色光澤,賴索矯健地一個縱身跳入慈湖,拾一枚光滑的貝作為求婚信物的具體示現。

只見她羞答答略略點頭,低聲呶呶:「賴索,嫁給你可以,但附帶條件是,不生孩子,行嗎?」

「不生孩子?」賴索突然覺得,額角側緣冷汗直冒,感到一陣暈眩。

試問,不生孩子如何維繫水獺家族的榮茂興盛,向列祖列宗交代?

「賴索,這一趟旅程,你不是一路自嘆自艾,說現在地那麼旱、濕地縮小、環境污染叢生、獵物不比以前富裕?」

「你不是還說我們這一代,都在排水管夾縫裡和髒污流水共同生活了,難道,還要子孫和我們一樣逆來順受,一天天苦下去?」

「喂!老賴,別賴床了,咱們的人都吃完飯了!」

有人擾了賴索清夢。他匆匆去飯店餐廳繞上一圈,想吃的肉粥油炸粿卻空了一鍋。

只好以伴手禮的竹葉貢糖充飢,賴索顧不得自己的糖尿病了。

今天行程的重點是小金門,賴索一行人要去湖井頭「看廈門」。觀測所裡遊客不多,很快就排到賴索了,他在高倍望遠鏡後方一站。

賴索並沒有看見廈門,卻望見一大群金門獺踩著浪花密麻如蟻似的朝落日方向遷徙,眼下的金廈水道,成了名副其實的「獺戶內海」。

肚子忽忽餓出咕響,賴索好想來一碗熱騰騰的肉粥油炸粿。

後記:

金門縣志即有記載水獺在當地活動紀錄,亦是亞洲少數保有水獺的珍稀棲地。世界自然保育聯盟(The World Conservation Union,IUCN)出版的保育「紅皮書」,將包括在金門現跡的歐亞種水獺列為生存受威脅種(vulnerable)。

水獺為半水棲性,不但擅泳亦可在陸地上行走,活動能力極強。由於水獺是水域生態系位於食物鏈最高階的消費者,一旦水域受到重金屬、或化學物質污染,牠們往往是最敏感且首先消失的哺乳物種,因此,水獺族群的良好存續,是水域環境優質與否的重要指標。

爾今,在金門開放觀光之後,環境污染和逐年惡化的用水問題已使水獺棲地大幅縮減,水獺本身正面臨污染水庫毒害和過度獵捕的沉重威脅,值得國人共同關心,保育所賸無幾的珍罕物種和生態棲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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