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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屆浯島文學獎散文組佳作 島嶼女子

發布日期:
作者: 楊惠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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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著幾日薄霧迷漫的初夏早晨,空氣中懸浮著水霧。晨起開門,水氣濡溼了鏡片,哈口氣牽衣角輕拭,溼綠的太武山頓時清秀了臉。須臾片刻間,朝陽穿透霧氣,光束沿著窗櫺灑進室內,初夏清晨的陽光安靜,而且微醺。耳邊傳來飛機劃破雲層的呼嘯聲,八點三十五分第一班往台北的班機行過太武山顛。這原是妳的預定返臺行程。只是春夏交替時節,飽含濕氣的南風攀上溫度偏低的北風時,造就連續數日的霧鎖島嶼,尚義機場開關反覆,妳在金門上空盤旋數圈仍不得其門而入,原機遣返。「算了,下趟休假再回去好了」電話中,妳的聲音疲累不勘。我想像著妳領出被擠壓過的行李,攬車、返家,蜷縮在客廳沙發上,對著電視打開那桶陪妳進出機艙的肯德基,炸雞招搖的香味已流失,乾澀冷膩的雞肉,妳一個人和著心事啃食。

  記憶中的妳總是獨自走在生命的每個階段。國中畢業典禮後的那一趟如逃難般擁塞不堪的顛簸海航,雙腳踏上高雄十三號碼頭後的涕淚中,我們看見了每個金門囝仔朝思暮想的朝聖地。霓虹閃爍,俯身取拾遍地皆黃金的台北城天堂,妳執意留戀,理由是再不耐那一趟海航。仲夏的滂沱大雨中,我收拾細軟,回望站在親戚家四樓舊公寓陽台的妳,颯颯雨水濡濕的鬢角旁,絕決卻又驚恐的眼神。「我是老大,得做好榜樣」彼時妳的父親新祭未作,母親出外綁鋼筋兼差父職,阿嬤管三餐、雞鴨牲口、還有唸小學的弟妹。在全然陌生的環境裡獨自打理自己的一切,憂喜苦樂全得自行吞嚥,半工半讀的疲憊拮据,在每個月固定寄回小額匯票後,從母親蹙開眉頭的容顏中洗滌殆盡。繁華台北城,華服麗裳裝扮著是別人的青春,妳低眉斂首,把自己活得像遁入世事的哀哀中年。仲夏的中午,日頭毒辣,誰不希望有一片大樹庇蔭!而那個位於北門舊巷內,缺了一角的家,總是竄風漏雨的,妳不羨慕十六歲的別人可以躲在屋瓦下聽雨當歌,妳得為自己去征戰,執刀擎劍地不能怯懦。

再回到這方島嶼,妳一身清爽。家鄉的禁錮已解除,遠東航空的班機載著近鄉情怯的遊子,妳載欣載奔,縱使機票所費不訾。我們相階行走過衙門口的後巷道,百年玉蘭花樹下無數雪白綻放,紅磚鋪陳的巷道上落英繽紛。妳提起每晚夜間部下課後,行走於中和南勢角陰暗巷道內,家戶垃圾堆置溢出的酸臭,每每掩鼻疾行,張口不能呼吸間總懷念起玉蘭的幽香。衙門口後方高大木棉樹粗枝交錯,每年三月開滿厚實鮮花,紅如油燈火燄;五月棉絮因風起舞,經過時得快步,以免招來滿身白雪。閒話南北,瑣事相詢後,妳探問起那個住在北門街上家裡開西藥房的男生,正讀金門高中資優班的他,斯文有禮的微笑是妳眼底唯一的風景。模範街後方小巷一戶人家的圍牆上掛滿一叢叢的油綠,蔓生的莖藤一面攀爬,一面懸垂,無數黃花綻放,我們低首走過,一瓣瓣金黃小碎花的雨絲散曳在妳養長的黑髮上,髮絲飄散間嗅得縷縷芳華,妳的眼梢眉峰間,含笑起伏,嘴角彎笑成一輪眠月,我幾乎遺忘──妳正值粉黛年華。

晃行浪蕩在台北南陽街的那一年,我一直不能適應行色匆匆的週遭人群。趕在黃燈閃爍紅燈未亮的分秒,妳擎起我的手臂,快速通過兩旁蓄勢待發車陣的斑馬線,我氣喘噓噓,驚魂未定,而妳清拍衣褲上的塵埃,一派安然。為了安置同樣選擇半工半讀投奔於妳的妹妹,妳在離親戚家不遠處另租一屋,從找屋、議價、搬家一手全攬。妳撫慰著初來乍到不能適應的妹妹,像甫放小鳥出巢自行覓食的鳥媽媽,帶她熟稔生活圈的每一處。而原本噤聲的電話線路開放,對家鄉母親及老阿嬤而言宛如天籟可以趨近聆聽般興奮。那對出門從未越過料羅灣的長者,對於隔海之遙的妳一直是懸懸念念的。總是認定城市中人皆奸巧之輩的老阿嬤,在歷經戰亂戕害、中年喪夫、老來失子的磨難後,已練就一身風霜。妳記得阿嬤端午縛粽,年節蒸粿,調理人情往來,一身伶俐快捷。只在父親作祭時,伊揣著木頭小凳坐在父親神主牌前掩面痛哭,彷若一口小罈盛裝千年苦水,放聲一慟,全是酸楚。伊立於大前,舞鏟翻炒的硬朗姿態,仍然烙印在妳的腦海。一如島嶼常見的木麻黃群,不懼環境險惡的耐活且堅韌。木麻黃細絲狀的枝椏,便利了強風的流通, 減輕樹壓以免攔腰折枝;細線的樹葉涵養賴以為生的水份,於是能耐旱,就算在鹹風烈陽的環境裏,仍然生成高大的模樣。木麻黃樹幹是直挺的,甚至連枝枒都不肯低垂的。就如妳的母親,形貌纖細瘦小,可是骨子裏卻是鋼鐵結構。一家之主的棄世等於宣告整個家庭樑柱的崩裂,為了彌補這個缺口,伊靜默的承擔養家的工作,即便在以男人為主的職場裏女性終究是無聲的一群。伊似徒手單兵,獨力抵抗家庭結構的變異。但既允諾成為人間母者,責任便似砂礫逐日磨粗了她的手皮與青春。妳被迫提早離家,作一隻飛越荒野獨立覓食的禿鷹,風吹雨淋的痕跡,同樣銘印在她的心上。她始終不忍──妳的生涯藍圖毀於一場家變。「初生的嬰,也得斷了臍才能存活。若一直只躲在井底,也只能瞧盡井上那方藍天」這卻是妳的豁然。在不斷離鄉的過程裏,前人的生活英姿,潛移默化成鞭策妳前進的動力,造就今日逢山開路、遇水架橋的瀟灑。

在羽翼下的一群弟妹皆能自實其力,階段性任務告一段落後,妳的終身便是眾人的課題。雖然仍有幾段浪漫情事,只是緣薄難以深耕。「單身有單身的功課要作,那就把自己一個人過得多茲多采;婚姻也有婚姻的責任要擔,遇上時就要過得有模有樣」這是妳的隨緣。在八十歲老阿嬤告病之後,妳返鄉更勤了。頻繁往返間,妳常常遇見乘興而來的遊客,帶著探索的眼睛前來印證他們聽說的蕞爾小島。讚賞設備新潁的風景名勝,又扼腕已被拆除殆盡的舊時史料。妳亦然。被台北眩目的霓虹燈、喧囂車陣與忙碌人潮調教已久的生活節奏最初極難面對靜寂且緩慢的家鄉夜晚。純粹的安靜夜晚,驚鴻一瞥。隱藏於寧夏夜晚背後那種依循日出日落的生活步驟,才是妳心嚮往之。只是「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就連最堅持自我理想的陶淵明,在理想與現實的折衝中都有如此的感概,何況仍繫著養家石磨的妳。妳只得選擇當一隻往返的雁鳥。

家鄉變成觀光聖地是妳一直耿耿於懷的心事。每趟的返航,妳從機窗內俯看這方從小居住的島嶼,灰色水泥如流寇,打家劫舍進駐綠色方塊的世襲地。面對所謂專業策劃,搖身變成要以觀光為導的金門,妳有些悵然──人對生養地的情感,是本能還是徒增煩惱的畫地自限?妳在靜夜的巷弄迂迴穿行並思索著。「怎麼能容忍砍掉一棵老樹只因為要裝設一盞路燈?怎麼能坐視伐盡進一片木麻黃換來一片水泥鋪設的廣場?」對於一直「窩」在小島的我,妳是頗有微詞的。但當老歲之輩以讚賞的眼光羨慕那盞帶來光明的路燈,狹隘巷弄入夜頓見光明,餘光正對著隔壁阿好嬸家,獨居的老人省了天井的電費,也減了夜晚出門摸黑的驚險。我想念的卻是原先盤踞的龍眼樹,葉影婆娑,樹下一窩孩童嘻鬧,雖然結的果實肉薄味淡,剝開來還可見蟲跡。混凝土灌漿封實的硬面廣場,省卻風沙吹襲的苦惱,婆婆媽媽跳元極舞不用再到處借場地。水泥地下不能喘息的土地,還有賴土壤相依存活的蜉遊生態呢?我垂下頭,怯懦的看著腳底下發亮的花崗石板,囁懦自言凡事總有一體二面,難免顧此失彼,詞窮意窘被妳一眼洞穿。「我埋首過我的柴米油鹽,其實是對這些轉變—無能為力」,歲末的賀卡上,我向妳自首,如犯錯孩童自打手心。

近午,潮濕的霧氣雲團紛紛回籠,太武山又深陷迷濛。午間新聞畫面裏,尚義機場候補爭吵的畫面重覆出現在不同頻道。高官照例義正言辭的籲請中央正視離島交通云云。那群形貌疲累,情緒被反覆揉搓的待「機」鄉親,或坐或臥累攤在機場長椅上。我想起數十年前那段狼狽不堪的海航,各自拖曳著行李在晦暗不明的船艙裏找一塊暫時棲身地的畫面。人為或天命衍生的各色磨練,輪流烙痕在每一代的島嶼子民身上。新傷舊痕的嬗遞間,認份吃苦的態度亦一同傳承。那些前仆後繼無數離開島嶼的子弟,站立在登陸艇的甲板上或從機艙內俯望時,藍寶石般湛亮的料羅灣海水,是望鄉的最後一眼,也是魂牽夢縈的一景。不管落魄它鄉或名揚異地,源自這塊土地的生命能量將無限傳播。「而這塊土地的歷史與景致需要更多的氣度與虔誠去養護,否則兩鬢霜白的前人覓不著舊時路徑,而繼起之輩的後者更不知源自何處。」印著紅綾繫身風獅爺的信紙上,妳書下期許和冀望,點醒我耕作煮食,呵斥小孩外的責任。窗外颯颯聲起,北風歸位,霧散了,我的思緒卻遁入霧裡雲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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