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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爭地」的悲歌──陳長慶《歹命人生》讀後

發布日期:
作者: 謝輝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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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歹命人生》這個十三萬字左右的小說,起於戰火燒出的哀號,止於戰火燒響的悲歌。它依舊是陳長慶在『凡走過的必留下痕跡』﹝『後記』﹞的意識主導下所完成的一個作品。

金門,在以前軍事管制和戒嚴的陰影下,彷彿變成了一個製造「歹命人生」工廠。然而,金門無罪,罪在人為。

所謂「人為」,是因國共內戰,把金門打成了一個「兵家必爭』的「爭地」的﹝《孫子兵法》﹞緣故。因為雙方都在「爭」這個島,故敵攻我守金門的戰爭由此,島民的「歹命人生」也由此。

回到文本,這個小說,包括「寫在前面」及「尾聲」,共二十個章節。

「寫在前面」,交代了創作動機和目的:即作者在一個由「金門縣鄉土文化建設委員會理事長陳滄江先生,所召開的「戰地政務戒嚴時期金馬地區白色恐怖及軍事勤務受難者口述歷史個案調查」的會議上,看完了全部個案資料後,除有感於「部分受難者本人或其家屬」,迄今尚未獲得如台灣二二八事件的受難者和受難者家屬所獲得的平反和優厚的補償,心中有所不平外,並發現在「個案調查」的資料中,未見到一個記憶猶新的「個案」,乃挺身而出,要「為一個遭受暴力而罹難的老年人伸冤」,而且希望同是民進黨金門縣黨部主委的陳滄江先生,「能透過此次的個案調查,為更多無辜的受難者平反伸冤」。

正文開始,作者以「八二三砲戰」的砲火,在同一天裡,先後轟垮了翠嬌和美枝這對遠房表親的兩個貧苦農家,並炸死了翠嬌和美枝的丈夫阿順的悲劇場面揭開序幕。接著,以美枝如何以堅毅奮鬥的精神,一肩挑起「兩家三口」的生活重擔,「與山為伍,與牛為伴」地耕田種地,茹苦含辛,教養才十二歲大的獨子志宏和失去雙親的表姪女婉玉長大成人,巴望「窮人家的孩子也有出頭的一天」。然而,當她的美夢快要成真時,她卻在志宏和婉玉訂婚的那天,慘死在不肖軍人牛廣才的槍口之下的悲劇故事,做為整個小說的主體架構。然後,隨著故事情節的發展,技巧地以戰地的白色恐怖案件、不肖商人狗屎貴仔和牛廣才的為非作歹,欺壓並槍殺美枝等社會事件,以及民俗和農事等材料,把那個主體架構裝飾成一個有骨有肉,有血有淚的生命體,來呈現島民的不滿與悲憤之情。

「尾聲」的筆墨雖不多,卻是很濃稠地讓狗屎貴仔一家三口,葬身於敵砲所引起的火災中,用以深化戰爭加諸島民的苦難,和彰顯古訓「惡有惡報」的不謬。另外,又以婉玉肩挑大任,帶著年邁的義母秀春和重傷的未婚夫志宏,揹起三家四口的神主牌位,離開那片土生土長的傷心之地,且一去不回的簡短故事,來呈現苦難的島民對現實環境滿懷悲憤與絕望的心情。

雖然,這個小說的起頭和結尾都瀰漫著濃濃的煙硝味,但因作者在「寫在前面」的短文裡,已給小說的內容取向定下了基調,故在戰爭方面的現場畫面,僅有第一章裡的砲彈擊斃翠嬌和阿順、第三章裡的砲彈碎片割傷婉玉的腳、以及「尾聲」裡的砲宣彈擊中狗屎貴仔店裡的煤油桶引起火災,燒死一家三口等三個場景。至於第一章裡翠嬌向美枝口述的「欄裡的牛羊豬隻全被共匪的砲彈打死了,田園屋宇也成了一片廢墟」,及作者在第二章裡所描述的「共軍沒有遵守單打雙不打的承諾,一旦發現國軍官兵在築工事或有重要之目標物,往往不分單雙號,都會加以砲擊,因此而傷亡的不計其數」等,應算是戰地新聞。雖然,這幾則戰爭剪影的內容和幅度都不算大,但卻是這個小說的動力。因為,沒有這個動力,就無法衍生出那些「白色恐怖」的案件來了。

金門的「白色恐怖」,跟台灣的大不相同。原因有二:一是民間沒有政治上的異議分子,且無出版品。所以,「文字獄」裡是空的。二是金門乃國軍慘敗後轉危為安的接敵地區。軍方在痛定思痛後,有了「前事不忘,後事之師」的共識。為防範敵人有可乘之機,及隱密我方企圖起見,訂下了「守口如瓶,防意如城」的嚴密保防要求,並從人員管制到一些與保防可能發生關連的民生用品上,如籃球、保特瓶、車輪內胎、手電筒、煤油燈、車輛大燈、紅白二色建築物和外衣、收音機、照相機﹝含膠卷﹞……等,甚至連放風箏、養鴿子、學游泳都列入管制項目。至於漁船動態,就更不必說了。有了這些多如牛毛的管制,加上基層執行人員的專業素養不夠,往往就有把「草繩」當作「毒蛇」來打的現象。金門的「白色恐怖」,幾乎都是這類雞毛蒜皮的「案子」。例如:作者在第七章中所描繪的「查戶口」:

「他們在美枝家,婉玉和志宏撿回來的那堆廢鐵中,查獲了一小罐步槍彈殼,以及在志宏房間的抽屜裡,查到十幾張共匪打過來的宣傳單」。檢查人員根本不採信兩個孩子的說明,也不理會美枝的解釋和鄰長的保證,硬是好像「人贓俱獲」似的,喝斥孩子「不要講理由」,並咬定那些彈殼是「偷」來的,那些宣傳單是「私藏」起來「準備替共匪宣傳」的。美枝在檢查人員要把志宏帶走時,氣得說了句「難道沒有王法,沒有政府」,又更氣的罵了幾句「夭壽政府」,他們就怒指美枝「是辱罵政府的反動分子」,因此把她和志宏一起帶走,押進了看守所。

這個案子,除顯示了檢查人員的知識不足外,也凸顯了他們「喜歡小題大作」,以及「拿著雞毛當令箭,到處耍威風」的心態。因為,就宣傳單而言,孩子也知道「不能偷看,要交給老師」,以及「交得多有獎勵」的規定。他希望等撿多一些時再一起交給老師。﹝見第七章﹞就算不懂得兒童心理學,也該想想一個飽受共匪砲彈摧殘的家庭中的孩子,而且曾親眼看見父親和阿姨都被匪砲打死,小表姐也被砲彈碎片割破了腳的血淋淋的往事,他可不可能有「準備替共匪宣傳」的企圖呢?

其次,就那「一小罐步槍彈殼」言,只要看看彈殼的外表,便可斷定是不是從「裝箱」後的箱子裡「偷」出來的了。何況,當時的軍隊是駐在廿四小時都有衛兵看守的碉堡、據點、坑道或小營房裡,孩子敢進去「偷」彈殼嗎?村指導員說,靶場上「那裡撿得到﹝彈殼﹞?」更是「活老百姓」的外行話。﹝按:村指導員的素質,除極少數者外,絕大多數都不賴。﹞因為,部隊打靶,即使在射擊台上加鋪軍毯,往往也有不聽說的彈殼,蹦得「踏破鐵鞋無覓處」,待別人路過該地,卻又「得來全不費工夫」。這是經驗,也是常識,至於美枝被氣得罵了幾句「夭壽政府」,就給她戴上一頂「反動分子」的帽子,那就更是「拿著雞毛當令箭」了。

另一個案例,是在第十四章以後出現的,那個惡名昭彰,「靠販售軍用品﹝按:軍中剩餘主副食品﹞發財的狗屎貴仔,因獨子林安卓喜歡婉玉,但因提親遭拒,懷恨在心,便買通某單位的一個班長牛廣才和幾個憲兵,設計一個「販售軍用品」的「事實」,想嫁禍給志宏,進而搞垮他代義母經營的雜貨店。可惜計未得逞,狗屎貴仔和牛廣才均被繩之以法。二人服刑期滿出獄後,就設計報復。終於,由勒索、肢體衝突,進而演變成牛廣才用手槍殺了美枝,重傷了志宏,然後舉槍自盡的悲劇。

這是個由民事發展成刑事的案子,基本上,跟白色恐怖沒有關係,但卻是一個軍人殺害百姓的大血案。而軍方恐怕也沒有負起道義上的賠償責任,因而留下了一個民怨。當然,這又是一個「歹命人生」的註腳了。

總之,不管是像「查戶口」時,檢查人員的隨興「嫁禍於民」,或如牛廣才的「與民同歸於盡」,都是引起民怨的因子。而島民的反應,大概也跟作者的意見差不多吧?如:

——在這個以軍領政的戒嚴時期,只要官員一句話,隨即就有牢獄之災,可說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只要發覺有一點蛛絲馬跡,便想羅織一個罪名,來嫁禍於島民。﹝第七章﹞

——你不要欺人太甚,吃定金門善良的老百姓,總有一天,你會得到報應的!﹝仝前﹞

——這些老北貢,就是喜歡小題大作,拿著雞毛當令箭,到處耍威風。﹝仝前﹞

——生長在這個島上的金門人,都是沒有尊嚴的次等公民。﹝仝前﹞

——在這個以軍領政的的戒嚴地區,高官的一句話就是命令。同樣的一件事情,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相對地,可以讓你生,也可以讓你死;可以讓你清清白白的回家,也可以讓你百口莫辯含冤而終………島民只有服從,沒有抗拒的餘地。﹝仝前﹞

自古以來,上馬殺敵易,下馬治民難。這裡的「民」,自然包括「兵」在內,而金門,因地處「島國」「前線」,情況更是複雜而特殊。雖說「八二三砲戰」之後,兩岸已進入「冷戰」時代,但「戰備」依然緊張。俗云:「人上一百,形形色色。」軍中和民間,都有些「壞蛋」。因此,不論是因戰備所衍生的「白色恐怖」,或不肖軍人的為非作歹,都曾對金門島民造成不少的傷害。誠如作者在第十八章借志宏的嘴巴說的:「不錯,這的確是時代的悲劇,而金門人何辜啊!我們知道的就有好幾個案例:有引爆手榴彈與人同歸於盡者;有用槍械擊斃人再自盡者;有偷把彈藥放進百姓灶裡企圖傷人者;有誤擊倒楣的無辜者,甚至還有婦女被強姦強暴者………。」且不管這些特殊事件的起因如何,百姓總是無辜的受害者。

此外,還有那個實施多年的「人人納入組織,個個參加戰鬥」的民眾組訓﹝按:「民眾組訓」是早期的名詞,它是黨政軍聯合作戰中重要的一環,後來改為「民防組訓」,再改為「民防總隊」、「自衛總隊」。﹞也讓金門島民吃盡了苦頭。如青壯男女等於「民兵」一事,雖說可抵服義務兵役,但男丁的「義務役」何其之長?而女丁又可抵什麼「役」呢?其次,他們隨時都要服行「軍事勤務」,如漁民要服行大小島嶼間的運補、換防及支援戰鬥等勤務;「八二三砲戰」期間,民防隊輪流在料羅灣的煙硝彈雨中卸運各項物資等。在這些勤務中,他們有的捐軀了,有的傷殘了。雖說,他們是為「反共抗俄」而犧牲奉獻,但又可嘗不是在為「保衛大台灣」而奮鬥犧牲?可是,他們並未得到合理的撫卹與照顧。而那些因特殊事故﹝軍民感情糾紛、誤觸地雷,打靶或演習誤傷等﹞而受傷害的民眾,或雖有補償,也往往是象徵大於實質。凡此種種,能教金門島民不怨不艾、心悅誠服嗎?尤其,當他們看到政府為「二二八事件」的受難者「立碑」,並對受難者家屬以高額補償時,不平的心情就更難平復了。這也就是為什麼在這個小說裡,有好幾次的「歹命!歹命!天哪,我那會彼呢歹命!」的哀號,和「金門人都是沒有尊嚴的次等公民」的怨嘆了。

聽完了作者的「不平之鳴」,再來聽聽他的「鄉土講古」吧:

——外戚的神主牌位是不能供奉在這﹝自己家﹞裡的。﹝第一章﹞

——種花生犁的是「土豆股」;種高粱犁的是「露穗股」;種地瓜犁的是「番薯股」。施肥時還必須先「獻股」,然後再「橄股」。﹝第二章﹞

——每年的重大節日,例如:清明、中元、冬至和過年,我媽媽都會做豆腐敬拜祖先……﹝煮豆汁時﹞火不能燒得太猛烈,以免鍋底燒焦了……要不斷地鍋鏟攪拌,以防沾鍋而燒焦。﹝仝前﹞

——「加追」﹝斑鳩﹞最喜吃的就是芝麻,只要找幾根長竹竿或木棒插在田梗,然後把破網別緊在竹竿上,無論網成什麼形狀都可以,一旦加追吃飽了或有人來了,它就會快速地飛起,只要不小心把頭誤觸魚網,牠想飛也飛不走,想跑也跑不掉了。﹝第四章﹞

——頭料﹝秤繩﹞是五斤起秤,秤星兩點就是二兩,四點就是半斤,八點就是一斤。而二料﹝秤繩﹞是一斤起秤,秤星一點就是一兩……﹝第五章﹞

——﹝番薯﹞挖回來後,必須經過一段時間的「消水」﹝即風乾後收漿﹞,番薯煮起來才會鬆、會甜。﹝第六章﹞

——「二九下昏﹝小年夜﹞」,食豆渣圓配雞湯。﹝第十章﹞

——二月二,煮貓粥,糊貓鼻。﹝第十一章﹞

此外,還有第十一章所記的「彌留」、「入殮」﹝第一章也有﹞時應辦及應注意的事項,及「家祭」、「出殯」時的禮儀等,都是作者在「人不能忘本」﹝第十四章﹞的大意識下,為保存和傳承一些鄉土文化的「有心之作」。雖然,麥當勞的薯條很拉風,但在麥當勞附近的騎樓下,那縷縷烤地瓜的濃香,也釣到了不少的味蕾。雖然,那把舊式的秤快要走進歷史博物館了,但它的構造原理跟金門田野中那個打水的桔槔完全相同,外貌也酷似。如果在「西園鹽田」製作一把大秤,供作遊客量體重的娛樂工具,也很有別開生面的趣味。其他如習俗、祭禮、葬儀等,都有文獻的學術價值。

最後,冷眼旁觀,金門這個二十世紀的「歹命之島」,由兩岸的「爭地」,一變而為兩岸的「臍帶」,再變而為彼岸的「燙手山芋」,此岸的「不給飼料,只管抽血拔毛」的「鵝」。命運之神真是太愛捉弄金門島民了。可惜的是,這個小說出生得有點「恨晚」了。尤其是希望陳滄江先生來挑起這個「下情上達」的重擔,只恐陳先生也有些不勝負荷之感吧?

二○○八年三月二十九日於中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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