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過世後的第三天晚上，我從冰冷的沙發躺回自己的床。十一月中旬的夜帶著秋涼，沁著黃橙橙的月，散發一種令人窒息的絕望。

如非念及「他」可能回家探訪這熟悉的環境，曾是「他」賴著不走的棉被上還有著淡淡的，只屬於「他」的味道，原是因著「他」的體溫而暖和的所在，如今只有濃濃的感傷。

如非想要讓記憶裡多停駐那不可能永恆的氣息，房間裡掃也掃不完的毛髮一層層的加重這樣的心痛，都是「他」踏過留下來的足跡，每一步都驕傲，卻帶著不捨的藕斷絲連，散落一地的都是「他」的形影。

如非聽見窗外的聲響，是「他」的族人傳宗接代的訊號，聲聲淒厲，雖然那可是他們特有求偶佳音………

今晚，若不是如非，是否我還延續著失眠的雙眼，獨自飛行在空曠的夜，就忘了回眸一眼，「他」最後嚥氣的地方。

死神啊！你是不是該給我—些時間，去醞釀淚水，蓄積哀愁，然後在年老或是病容中沉澱，最後再展現你無可比擬的強大能量？否則我該如何在眨眼的須臾裡去克服恐懼，那種天人永隔的巨大痛苦，是不是需要更久遠的日日月月才能稀釋？

但你沒有這樣的惻隱之心。

前一秒「他」還在家中不斷的散發著活力奔放，奔馳著無比的青春體能，只是再轉眼，慘叫聲劃破了向來平淡的週日傍晚，全家人悠閒的晚餐時光。

小虎，我的愛貓，嘎然停止了心跳─　　　猝死。　

　　原以為不過是暈眩，小虎瞳孔卻開始放大，全身的毛豎起，渾身失去了力量，任憑我抱著「他」，在熙來攘往的街道上，寒流來襲，刺骨吹得我的臉有如針扎。我忘了哭泣，忘了大喊，只知道衝向醫院，然而我也忘了星期天很多家獸醫院都是不營業的。

我這才知道通往地獄的路其實很近，當小虎的嘴唇慢慢的淌下了涎沫，腳掌逐漸的失去溫度，其實地獄就在的懷抱裡，兩手間。

台北的街頭已經綻放霓虹，夜幕低垂，像是象徵著死亡正式到來。車水馬龍喚醒了夜生活的精采，一戶戶人家的燈點亮了房子的溫暖，而我在不斷碰上閉門羹後，終於真切的感受，死亡在手中不斷的被擴大，生命的跡象也緩緩的遠離。　

　　最後，寵物店的老闆娘說：「小姐，您的貓應該已經………過去了。」

我，剛剛與死亡緊緊相擁。

　不過死亡來的像風，輕盈的吹過湖面帶著微寒的紋路，漩渦消失的很快，我後知後覺，看著令人震懾的形狀，卻不懂如何將滿腔的失落轉化成為正面的能量。在老闆娘的齒頰之間我聞到了苦澀，對生命無常的苦，對情深緣淺的苦，以及無法接受事實的苦。不管面前的人是誰，原本因著急尋覓一絲生機而噴出火的雙眼，被湧出了淚水澆滅，以一種洪流的姿態，淹滅了我的視線。

氣若游絲的豈止是小虎呢？也是我對生命的期待，說穿了都是如此不堪一擊的。我們都以為明天會比今天更為光明，只是這一秒的時間走廊裡，我們能有多少把握可以綿延下去？

小虎，是隻迷失在停車場的流浪小貓，與母親斷了聯繫後，在輪動的世界裡換取秒差的安全，但沒有人願意停下片刻時光來看看這個怯懦，等待救援的小生命。感謝有心人注意到小虎藉由那雙充滿疑問與謹慎的雙眼，所透露出渴望被保護的心情，那是小虎第一次踏入人類豢養的世界裡。

輾轉的機緣使我與小虎相遇，而第一眼的小虎，健康活潑甚至可以說非常調皮。

第二眼的小虎，名如其貓。野如叢林裡的虎，剛來到我家的小虎對一切都很陌生也帶著戒慎的心，「他」對著我的家人低吼著，似乎還隱藏著對人的諸多不友善情緒。

在他繃緊的眼神，想必內含有太多對人類的不信任吧？如不是受到重大的刺激，小虎的個性應當是再可愛些，再親人些。如不是曾在死亡的邊緣行走，怎知如履薄冰的心境？

第三眼的小虎，早已拋下白天時的霸氣，安順而自動的躺在我的枕頭上，像個溫柔的男人輕吻著我的頭髮，「他」已然脫去了叢林之王的身分，在夜裡，在滿滿關愛的被襟裡，小虎卸下心防，全心全意的當一隻被受寵愛的家貓，而「他」大字型的睡姿，正訴說著「他」對我的感受，是完全的放心。而我所能給「他」的，除了衣食無虞，生活安穩之外，其餘的也就只有愛了。

　　從此回到家的第一眼，必是小虎忠實的守候，父親說無論我多晚歸，也不管小虎在床上睡的多香沉，一聽見玄關的門開了，立刻衝出去的就是小虎，扭著小屁股的走來，便是在我的腿上磨蹭好幾回。最後一眼也總是「他」，懶洋洋的模樣，惺忪的臉，以及柔軟的喵喵聲，是在向我說，「晚安」。

每一眼的小虎都在傳遞訊息。連嚴厲的父親也感受到小虎所帶來的無限歡樂。將小虎當作是他老人家最疼愛的小兒子，更成為全家人的笑聲來源，因為小虎，我們總是開心的談論「他」闖過的大小災難，但卻不忍苛責，畢竟那是「他」與生俱來的天性，我們人類並沒有權利去改變「他」什麼，唯一能改變的是我們的生活習慣，爾後雜亂無章的環境變的乾淨清爽起來，為的只是給小虎一個安全無慮的活動空間。

每一眼的小虎都在敦促我這個養貓新手，不斷的吸收有關於貓咪的健康知識，貓咪的各種疾病、貓咪的飼料品牌、貓咪的種種用品、乃至於貓咪的習性習慣、因為愛，所以亟欲想要了解，而透過學習，我才發現貓咪的世界瑰麗而多彩，當然也有許多人類所未能探知的部份，這也包含了小虎的死因。

而在這些過程中，小虎宛如是我的孩子，親暱依賴的舉動，更讓人對「他」產生無法割捨的感情。在照顧小虎的同時，也能多少體會父母親養育孩子的含辛茹苦了。

也唯有這樣的情感，付出從不計較多寡，只擔心給的不夠多不夠好，而這也許就是父母對待孩子的心情吧？

每一眼的小虎，都不斷的提醒我尚有成千上萬的動物們流離失所，殘喘在城市的黑暗角落，像是被神所遺忘的天使，期盼著有緣人去帶給他們新的生活。他們要的不是多美麗的衣服，也非多高貴的食物，心眼很小的他們，其實非常容易被滿足。他們從不過問人類的名利爭鬥，卻總是有人拿他們洩憤，天使如他們，除了默默忍受，又能奈何？

每一眼的小虎，讓我看見自己，是如此的需要「他」。這讓我想起小王子書中提到小王子與狐狸一段有關馴養的對話。狐狸對小王子說：「我的生活很單調。我獵取雞，獵人獵取我。所有的雞都是一樣的，所有的人也是一樣。於是我感到有些不耐煩。但是，假如你馴養我，我的生活將如充滿了陽光般。我將認識一種腳步聲，它將與其他所有的腳步聲不同。其他的腳步聲使我更深地躲進洞裡，你的腳步聲像音樂一樣把我從洞裡叫出來。再說，看吧，你看見那邊的麥田嗎？我並不吃麵包，麥子對我一樣也沒有用處。那些麥田並不會使我想起什麼。這倒有點傷心。但是你有金色的頭髮。於是當你馴養了我，這將是很好的一件事！那些金色的黃小麥，將使我想起你。而我將喜歡聽吹過麥田的風聲………」馴養，不是指令與服從的動詞，而是建立彼此緊緊相依的關係，即使物換星移，我仍舊可以在沒有小虎的時空裡看見並且感受到小虎的一切，就像「他」未曾離開過我一樣。照片也好，影音也罷，甚至是「他」的鈴鐺球與飼料桶，乃至於新聞上一切有關動物的報導，都不斷的播放小虎的音容笑貌，或者應該這麼說，「他」黏人的舉動與撒嬌的呼喚，都在生活中重現。我想，我是被小虎給馴服了吧？小虎不是安倍晴明，沒有下咒的魔力，能夠讓我如此深深著迷的，是「他」忠誠的陪伴，與貼心的守候，不是夜夜交際的貓，小虎寧願停靠在我的心房，也非夏目漱石那隻深不可測的貓，小虎只是需要我們多一點的關愛，足夠讓「他」去遺忘那些膽顫心驚的過往。屬於小虎的記憶，是無法被取代的。而我因著小虎的死，將這些讓我開心的林林總總全都埋葬在深深的自責當中。也許是佛家所說的貪嗔癡看不破，貪圖與小虎美好的歡樂時光，嗔怒於自己未盡主人之責任，以及癡迷看不破生死的人生課題，我反覆拷問我自己的靈魂………是不是當初學了急救，就還有一線契機？是不是接受電擊就能夠起死回生？是不是那個時候別去抱住小虎，便不會發生意外？是不是我不放棄的堅持，就可以改變已經定讞的事實？因緣際會下遇到一位獸醫，他聽完我的陳述後，婉轉的說：「小姐，休克的當下通常就已經往生，能夠利用急救而挽回性命的畢竟是少數，況且電擊對小虎來說，只會更加痛苦，未必是一件好事………」

「小姐，妳不要想太多，像這樣的事情發生，只能說妳和小虎的緣分已盡………」透過專業的分析，我才得以從沉重的枷鎖中獲得救贖，噙著淚水的我，感謝醫生的意見與安慰，於是決定打開心門，準備接受另一隻走進我生命中的夥伴，那一次，我又再度認養了貓咪，而我也決定要將每一次的相處都視做最珍貴的一刻。我還在執著什麼呢？淚水滾落後我捫心自問。與其緊咬著傷口不使之癒合，讓味蕾被憂傷浸蝕，不如認真的完整收藏與小虎的所有歡樂，小虎所帶給我的不是生離死別的沉痛，而是當我以孤獨冰凍自己的當下，是小虎用「他」特有的喜感讓我不再寂寞。感謝你，我的小虎，教了我一堂以眼淚書寫的生死學課程。其中輔修了家庭親情，是你告訴我，家是一個情重於一切的所在，在那裡不講法也沒什麼道理可言，卻有充沛無比的愛，餵養著家人的靈命。當然為了你，我也旁聽了不少醫療知識，飼養動物可不是單單的提供吃住而已。更因為你，我才明白生命的可貴不是遙不可及的將來，而是分分秒秒的當下。感謝你，這個愛搗蛋的小精靈，在2007年的春天到秋天，帶給我無與倫比的幸福與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