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帶領著我們到祖廳，從天花板上的掛勾，取下了吊籃，裡頭裝滿著「粿乾」！祭拜後的發粿，用刀切細片，軟軟的粿片，經太陽曝曬，成了乾糧，咬起來有嚼勁、吃起來「喀嚓」聲在耳間迴盪。

外婆走後，母親悶悶不樂，母女情深！憶及外婆，母親將淚當飯吃。外婆雖高壽，母親依舊不捨！

由小金門到大金門、由九宮碼頭到前水頭，母親跟著父親，帶領一家大小，前進「西洪」！受苦受難的歲月，母親任勞任怨，沒有一句「苦」字！她與父親，帶頭示範，兄弟姐妹學習耕耘，不敢怠慢。努力的結果，一公頃半的土地，飛沙走石成良田！

初到西洪，人生地不熟，凡事須從頭。一股「只許成功、不許失敗」的力量，鞭策著全家人。

「墾荒」，是一樁艱辛的任務。人力與財力的耗費自不在話下，雙親將存款傾囊而出，從不賭博的他們，就賭這一次！

建屋、鑿井、客土改良！睡覺有地方、飲用水有著落、農作物有收穫。盤算的結果，子女多，一棟房子不夠住，再蓋一棟，反映成本，空心磚自己打模、自己製作，水泥拌沙和水，一塊塊的空心磚排滿著道路兩旁，等太陽曬乾。緊接著，豬舍、牛舍、雞舍、倉庫，一一建造。

豬舍裡養的小豬，比在烈嶼多出好幾倍，母親每天準備一桶又一桶的餿水，餵食著豬隻，既要幫豬洗澡、又要洗豬舍。當牠們逐漸長大，登記配售後，扣除再購豬仔的成本，所賺的利潤，至銀樓買金飾，為將來娶媳婦用。

黃牛耕田，母親每天牽牛吃草、提水止渴。家裡的田地，非牛不可，母親感懷於「牛」幫了大忙，總是細心呵護著。

倉庫旁的五棟雞舍，飼養著肉雞，全家人戮力以赴。進了雞舍，雞毛滿天飛、雞糞沾滿鞋。夏天灑水、啟開電風扇；冬天保溫、帆布圍四周。市場供不應求，有賺頭；遇上滯銷，皺眉頭！全家人起個大早，凌晨二、三點，冬冷夏熱，圍在一起，燒熱水、剎雞血、除毛、剖雞腹。清晨時刻，搶攻市場與村莊，男生騎機車載出去兜售，我則騎著那輛淑女車，在附近的村莊叫賣。用手除雞毛的動作，終究太慢，雙親思考，養雞有利潤，亦有風險，滯銷時候，必須自己屠宰，而買了一台「除毛機」，縮短了許多時間，大家也輕鬆許多。雞糞則是用來當肥料，每賣出一棟肉雞，雙親就帶領著我們，力氣小的牽飼料袋、大的用鏟子將雞糞鏟進飼料袋，一袋一袋綁妥，這是田裡最好的肥料，用不完，還能賣錢哩！

羊咩咩，「立冬」進補好口味！西洪的青草，鮮翠欲滴，一隻隻的黑羊，成群結隊！牠們不吵、不鬧，在廣疇的綠野徜徉。

草叢是蛇出入的地方，據說蛇怕鵝！家裡養白鵝，白鵝美、鵝蛋大、亦會啄人！養鵝時，母親怕我們被啄傷，不讓我們接近，總叫我們離得遠遠。

西洪的土地，由乾枯到肥沃，這是全家人同心協力、苦心經營的成果。父親累、母親也累，時下喊得出名字的農作物，幾乎都種過。

「一斤高粱一斤米」，總動員、拚現金，從播種、篩撿、收割、曝曬……………，錢好賺，但每每接觸、皮膚好癢！記憶猶新於大熱天的頭戴斗笠、身穿長袖衣裳，用畚斗裝著高粱粒，在太陽底下 ，順著風勢「牆落穗」，去蕪存菁，臉部熱燙燙，身子癢癢癢！

早年，家人的衣裳，母親一針一線、自己縫製。隨著時代進步，至市區購買，但念舊的母親，「中國風」的服飾，仍然穿著。幾套漂亮的現代服，出門穿、回家立刻換掉。

果園的栽培，挖坑、植種苗、澆水………，全家總動員。果樹長得比人高，隨著季節更替，各式水果新鮮採擷，辛苦有了代價。看母親包著頭巾，穿梭於果園，修枝剪葉，蒼老的臉龐、起繭的雙手，都是為家園付出的結果。

居處偏僻，諸多不便，雙親有感於此，父親特書面函請長官幫忙：「一、民乃一墾荒者，農田因排水溝不良，致大雨來襲、積水成災，懇請政府幫忙改善排水設施，以利農作生長。二、本村道路崎嶇不平，懇請政府鋪設路面，以利農民於出售農作物時，方便對外交通。三、居處偏僻，對外聯絡不便，請早日裝設電話，利於對外聯絡。」

排水溝改善、路面鋪水泥、電話也裝設了！偏僻的地方，雖然依舊偏僻，卻方便許多。

小金雜貨店的「貨底」，運至大金，繼續雜貨店的營業。駐軍多，冰果、什貨、小吃、撞球、洗、修改軍服…………，有了豐渥的收入！現在駐軍撤離，又有了貨底，偽裝帽、草綠內衣、黑紗帶……………，賣不出去，當紀念了！雜貨店亦走入歷史，取而代之的「煙酒牌」，也跟著煙消雲散。曾經，菸酒牌的利潤，風靡全島，有些人家，妻離子散般的拆戶口，豬舍、牛舍、雞舍、鴨舍，釘得上門牌，就有「戶長」站崗！母親堅持不拆戶，那些利潤雖可觀，卻比不上一家人戶籍在一起的親切感。

當政府釋出利多，以家戶為配酒對象，島上家戶又是一陣「拆」！母親仍然堅持，一輩子賺多少，天注定，不需如此大費周章！

「榮民就養」如火如荼的展開，亦是榮民的母親，不跟風潮流行，她認為「錢夠用就好」！

曾經，一群不良少年到西洪滋事，雙親與兄長，為了捍衛家園，付出了代價。我雖是金門女兵，出操、打靶，不落人後。但見此狀，平日的訓練，派不上用場，立刻飛奔至附近營區討救兵，某連長獲知，立刻帶人前來，將不良少年繩之以法。父親見了我，憤怒的指責：「汝死到哪裡去？」幸好母親即時解圍。不太有父親緣的我，常是「有功無賞、打破要賠」！

家人有難，我豈能袖手旁觀？但紅顏禍水的我，害苦了那位連長，滋事的對方，有後台！連長被約談、調職。年輕有為的優秀軍官，有著大好的前景，可是…………。事隔多年，仍舊耿耿於懷。當年沒有勇氣家庭革命，聽他的提議，跟他回台，報恩於他的出手相救。「忘恩負義」的女子，期望沒有摧毀他的前程。

父親罹癌過世，母親搥胸頓足，感情甚篤的夫妻，天上與人間，兩地思念。

獨居的母親，生活自理，每天養養土雞、種種青菜，與青山為伴、與綠野為鄰。

父親遺留的現金，遵照遺言、蓋了樓房。鮮少出門的母親，守著家園、守著愛！ 省喫儉用的母親，從未考慮自己，她總是把最好的留給子女。省自己的腸、儉自己的胃，不忘回饋社會。吃「早齋」二十幾年的母親，從未與人爭長短，燃燒自己、照亮別人，是她一生的寫照。

父親走了、母親亦走了！探首母親的房間，那張陪伴母親數十年的「鐵面床」已拆除，空空蕩蕩的屋宇，再也見不到母親的身影。

客廳兩側，龍邊懸掛父親的遺照、左邊懸掛母親的遺照。那天，當我拿著母親的底片到照相館沖洗的時候，從電腦螢幕端詳，千叮嚀、萬囑咐，要清晰、要漂亮。母親一向嚴謹，做事有條不紊，我是她的女兒，以她為榜樣，不能敷衍。

「頭七」，夜深露重上墓地，心不驚悸、身不顫慄，滿腦均是思母之情！祭拜「土地公」與「墓爺」後，在母親的墳前，擺上祭品，「吾母」口中嚷，她是否聽見？當焚燒衣物給母親時，「安娘，這些要燒給您的……………」

返家，「安娘，回來哦………………………」

大廳祭拜神主牌，再豐盛的祭品，母親吃不到呀！人手三炷香，要母親回來吃飯，母親，您回來了嗎？

頭七之日，男的理髮、女的挽面。猶記年輕時候，母親幫我挽面的畫面，先在臉部塗上一層「椪粉」，一條細線，分別纏在左右手的手指；中間部分，母親含在嘴中，從額頭、臉頰、下巴、耳後，再至修眉毛。完成後，臉嬌嫩嫩地，用「雪花膏」均勻塗抹，攬鏡自照，驚嘆於細膩的肌膚，多了幾分神采！

駐顏有術的挽面之術，我沒學會，沒人敢當白老鼠，讓我試驗「挽臉」，據說，挽不好，皮膚會受傷！這門功夫，市面少有，足見已將失傳，後繼無人，殊為可惜！

現在，無論自己、還是孩子，解決臉上的汗毛，惟獨刮鬍刀。手勁拿捏，雖然輕輕刮，但那刮過毛細孔的痕跡，越來越粗，不塗個乳液之類的保養品，毛孔會越來越粗大，能看嗎？穿孝服的日子，不太透氣，再加熬夜，背部冒出一顆顆、猶如青春痘的東西，原來是「毛囊發炎」！很擔心會留下痕跡。藏在衣服裡的背部，都擔心的不得了，何況是這一張臉。

「四九日」、「百日」、「對年」，祭拜的時候，母親會回來嗎？

母親長年思念父親，已「手持手巾去找夫君」，人間不如意，祈禱上蒼對母親多憐惜！

思君多年的母親，是否已在另一世界，與父親相會？

「後浦」的「三姑」為陰陽兩間代言。陽間不知陰間事，親人往生，追思之情靠「三姑」。然而，今非昔比，已覓不著這號人物。小三通之後，腳步紛紛往外移，到對岸找尋這心靈的寄託，且能攜回錄音帶，讓無法前往的親人，一解思念之情。

一年習慣燙髮兩次的母親，離夏日的燙髮時間，尚有一段距離，今年提早燙了頭髮，又告訴在台的兄長，清明節要回金門，不知母親是否早有感應？而過年期間，給孩子的壓歲錢，今年包得特別大，當四個孩子從外婆手中接獲紅包時，習慣性的交給我這個做媽的，打開一看，四個孩子加起來的總數，是母親一至二個月的生活費。捨不得取走母親的血汗錢，原封不動地還給了母親。母親紅著眼眶，問我是不是嫌太少？我告訴她，父親走了，她沒有收入，這是她省喫儉用存下來的，我不能自私。母親哭了、我亦哭了，大年初二，母女哭成一團！就在淚灑衣襟的時刻，脫口而出，要母親保重身體、健健康康的，母女常相見。

言猶在耳，母親卻已走遠！

我沒了父親，可以回娘家找母親。現在，母親亦沒了，大年初二的回娘家，到哪裡去找尋、找尋我慈愛的母親？

母親的走，來得突然，沒有遺言！

我要母親夜夜入夢，久盼不著。當淚濕衣襟，矇矓的雙眼，為母流淚。

夜半驚醒於母親插管的畫面，天國一方，母親，您還痛嗎？

溫馨的五月，一首首歌頌慈母的歌，唱了又唱。人人手中一朵康乃馨，獻給慈愛的母親。我的母親，人在何方？手中的康乃馨，獻向何處？

雙親曾經相約，辛苦了大半輩子，沒有好好的玩過，等孩子大了，無後顧之憂，要一起旅行。這個夢想，尚未實現，父親就在榮總手術後半年，先走一步！

數年後，母親同樣走榮總一遭，再到天上與父親相會。鶼鰈情深的雙親，如此空中飛行，是信守當年的約定、亦是巧合？

慈眉善目的母親，有苦自己吃、有福大家享。「做佛」之前，自己打理了一切；做佛之後，亦不需後代煩憂！一輩子吃苦受罪，都為別人設想。

人丁單薄的林家，雙親大開「白花」與「紅花」，多子多孫多福氣的思維，累垮了雙親。年輕時候，為生活打拚；年紀大了，又無享福的命。

父親六十八歲、母親七十六歲，一前一後的走了。他們在天上，做神仙伴侶；我們在人間，低首飲泣。

輕吟五月，季節溫馨！

低頭思母，母在何處？

敬愛的母親，想您…………。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