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
他一骨碌的爬了起來,甩開了油廠工人的攙扶。口裡不乾不淨的邊跑邊罵,罵的儘又是些不堪入耳的話………。
許天賜一臉不懷好意地說:「金枝,我在等妳。」
「等我?」
他沒有答腔,粗野地倚起身,一把將她摟了過來,
邱金枝格格地笑著不停。披著的大浴巾緩緩滑落在床沿………。
一陣驟雨,又是一陣雨,炒豆樣的刷了過去。
梧棲港外的浪嘯聲在緊閉著的屋內顯得很微弱。
許天賜望著身旁的邱金枝。他靜靜地望著躺在身旁的她艷紅的雙頰。
有種很奇詫的念頭不停在他心海裡嬝嬝地升起。
他自己也莫名其妙地會迷戀上她——二年前因丈夫癌症去世的女人。
自她八個月前來新天地餐廳的那一眼開始,肯定他就有了這種迷戀,自己在大海上隨漁船近十二年,而女人也不知見過多少,但沒有,都沒像這次一樣………。
他陡地又攫緊了女的,一面輕吻著,一面喘息地說:「金枝,我愛妳………我一定要娶妳!」
她微瞇著黑眸,攏了攏一頭黑長髮後說:「唉!天賜,你已說過多少次愛我了。」
「金枝,騙妳我就不是人。」他又輕吻著她說。
「是真的?」她挪了手臂後,側了頭,想從對方的臉上看出些什麼後問:「真不是騙我?」
他的聲音明顯有點憤慨。一會靜默後,他說:「妳!金枝,妳不相信我?」
邱金枝望著他,像是看見一絲誠摯的流線在對方的兩道濃眉下不停地蠕動,不停地蠕動著。
望著帶有海樣深沉迷人的黑瞳仁,再望向懸鼻波上他厚厚的嘴唇,她被那流線給感動了。
她感動、滿足了。她溫馨滿懷地緊緊抱住了許天賜。充滿感激的眼淚汨汨地掉下說:「天賜,天賜,我………我也愛你。不要看不起我是已嫁過人的女人就好了。我要跟你一輩子。真的,我內心對你充滿著信任與希望哪!」
體恤地托住她的臉,許天賜用他粗線條的雙手溫柔地揩去她眼下的淚水。
一會後,邱金枝伏在他的厚實多毛的胸膛上問:「天賜,你會不會怕我剋掉你吧?」
他先是完全沒聽懂她的意思,繼之,懂了。
他指著胸前那叢黑毛問:「金枝,這全是扯淡哪。憑我,不比誰壯?」
「我不是這意思,我是說我天生的命,是剋夫。」她說。
「迷信哪,我們信那作什麼?」他緩緩地吞嚥了口水後說。
清楚見到他那堅定而自信的誠懇神態,邱金枝撫著臉,紅紅的顏色從她的指縫裡迸射出來。她不由失笑道:「唉!天賜,你就是這個毛病,掙強又好勝,平日脾氣暴燥,全碼頭的漁人們在你背後說你像是三國演義的猛張飛!認識你半年多,我就是很喜歡你這個脾氣,肯定是乾乾脆脆,也絕不說假。
「我們兩個人這輩子就這樣——哼!就這樣!」他很真誠地說。
她愉悅地輕聲叫了起來說:「是的,就這樣。不,天賜,我還要同你做飯,補衣服,去港口等你,還要同你生兒子!」
兒子,兒子………。
許天賜的嘴張得大大的。他知道邱金枝婚後因丈夫罹癌,發現已是末期,至今仍未生育兒女。而新天地餐廳的胖老板阿吉哥,也因她的姿色,為餐廳帶來興隆的生意,不會因許天賜與船長等人至餐廳用餐,她丟下手中的工作,偶爾專心服侍他而感到不悅………。
忽然間,他想起在餐廳她提起的那隻「肖豬哥」。
「噯!金枝哪,妳怎會欠香茅油商羅東勝那傢伙錢?」他柔順地撫著她的長頭髮關心地問
「說過二次了嘛,為了我已死去的丈夫。」
「會用掉那麼多?」他很奇怪地問。
「躺在床上近一年餘。你想想,我真能見死不救?再怎麼說他總是我的丈夫嘛。」邱金枝輕緩地搖搖頭說:「不過,大把錢用了倒沒話說,他在翻砂工廠工作,有請領勞保局的死亡給付,但仍救不回他那條命。唉!………」
許天賜又緊皺著濃黑的兩道眉毛說:「誰都可以,為什麼偏偏要找他借錢?」
「你知道,這梧棲港又有誰比他有錢。他有嘛,人家會有這許多錢,難怪漁港的人碰見他羅董、羅董地叫個不停。再說,別人有誰會借錢給我?都清楚知道我會還不起。」
「妳是天下的第一大傻瓜。既知道還不起,那為什麼要借?」他深感心痛地問。
「老話了,丈夫嘛,夫妻一場,我真的不能見死不救哩!」
「那隻豬哥竟慷慨地借出來了。他準不安好心。」
「他肯定知道我還不起——其實,他早就猛打我的主意了。」
「幹!幹!」許天賜猛地一捏拳頭,狺狺地說:「喝人血的爛傢伙,也真不是東西哪!金枝,我會打拚,我會努力掙錢,老子一有錢馬上就替妳償債還給他………。
四
一星期後的早上,梧棲港天還朦朧亮,海風明顯聞出腥鹽的味道。
九點光景,已睡醒,胡亂洗盥一番後的許天賜,迎著刺骨、冷冽的海風,他邁著大步經過新天地餐廳走去。
看見港中艘艘已升火待發的漁船,葉翻滾著浪花,與響著破空的船鳴聲。
看見離餐廳二十公尺處,正密密地圍著一群人,他感到好奇,慢慢走過去。
他看見平日喜歡穿老式西裝的羅東勝。內心討厭死了那喝人血不眨眼的肖豬哥。不自主地猛往地下呸了口痰。
清楚聽見羅東勝的粗啞的聲音說:「欠債還錢,還來呀!本金和利息,我都要。已一年多了,利息我都拿得艱苦,我做香茅油和苦茶油的生意, ,肯定是早就對了本哪——金枝,妳講,妳講,不要呆瞪著我呀!我又為的是什麼?」
邱金枝深感理虧地苦笑望著羅東勝說:「羅董,我,我,我也一直有在還你的利息哪。嗯!這不是麼,我今天特意先還你利息與本金三萬元。」
「這對我來說,連塞牙縫都不夠。我今天可本利都一起要。老天,年打年了,今天妳拿不出那我就………」下面的話在一大群圍觀的漁人們前,羅東勝很難措辭這以前已說出一次的話。
伶俐、反應迅速的邱金枝聽懂。她連忙岔開地說:「羅董,你可要高抬貴手,真的,我一時真拿不出來,請你再寬限一段時日,我一定儘速償還。」
「那妳的意思是要我等到鐵樹開花,或是天下紅雨?幹!當初妳借錢的時候好話說盡,現今臨還錢的時候推三阻四,天下又那有這個道理?告訴妳,今天,我今天全都要,沒有,就不行!」
「你——羅董,你這不是在逼人?今天,我送利息與部份本金你反不要,這算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我要本利一起還。如沒有,抱歉,那妳就找妳那個相好的要。妳喜歡他,他也喜歡妳,那他就該同妳還欠債。」
委曲、丟臉………。瞬間的百感交集,邱金枝不禁掩起了臉。
妳哭了。淚,流滿面,不斷地流淌著。
「哭什麼?再哭我也不可能同情妳!」羅東勝仗勢凌人地吆喝著說。
這當可,許天賜洶洶地推擠過了人叢。
肖豬哥羅東勝一見到他,很快地緊閉著嘴。
他背轉身,很快從西裝口袋掏出一粒檳榔再塞入口裡,那樣子肯定像是隻紅冠的大火雞。
他故做沒事人般,指揮圍在身旁的香茅油廠的工人,搬運推高機上的油桶。
邱金枝見到許天賜衝進來,也倏地很快背轉身,儘在抽噎著。
許天賜氣憤填膺的走近羅東勝的面前。他吼道:「你要錢,臭豬哥?」
羅東勝躲不掉,只好硬起腰回答:「唔,我是要錢,我要我的本和利,不應該?」
「沒有呢?」許天賜咬牙切齒地問。
「沒有?——你?」羅東勝思忖著一會兒,接著望了望周遭的仍不肯散去的漁人們說:「很簡單,你們兩人雖不是夫妻,但,許先生,你不是同她相好麼,那就替她還欠債吧?」
許天賜從想不到對方當作許多人來上這一招。
他半嚮說不出話來。他黑黝的臉皮明顯地也很快變紅了。久久,久久才開嗓地回答:「豬哥,我真有的話,一定會先還你,好趕快買付上等的棺材了!」
「 ! !許先生,我量你可還不起金枝的欠債哪!」
許天賜頓時火冒三丈:「你放的是高利貸!」
羅東勝好整以暇地整了整西裝上身。他輕蔑地望著許天賜,再順勢在他面前猛吐了一口檳榔汁後冷笑地說:「請不要再囉索了。可以,你說我放高利貸,隨時歡迎你去檢舉我。你同她相好就請代她還錢。」接著,他做了個很猥褻的表情和手勢,輕著聲音說:「不過我要好意地先告訴你,小心,金枝她會剋夫啊!」
羅東勝這話雖很輕,但周遭的人群已全聽入耳中,齊鬨笑了起來。
許天賜被那些輕蔑的笑聲給逗得猶如火上潑火。
他拳頭握了起來,慢慢地捱近了羅東勝。
他望望四週的人,再望著許天賜,但嘴中仍很倔強著說道:「許先生,你——你真想打架?有本錢就不要打,今天,還錢,同她先還錢呀!」
許天賜一拳猛地早勾了出去。狠狠地結實的把羅東勝打了個仰面朝天。
他一骨碌的爬了起來,甩開了油廠工人的攙扶。口裡不乾不淨地邊跑邊罵,罵的儘又是些不堪入耳的話。
許天賜迅速追了兩步,羅東勝的腿靈光,追不到。於是,他一不作二不休,踹起腳朝停著的推高機上的香茅油桶踢去。
邱金枝沒想到會因借債問題鬧出禍事,她急得直跺腳高叫著著:「天賜!不要哦!不要這樣!」
遲了,許天賜飛腳已蹬倒了五桶油。
周遭的一群人不約而同叫了起來。二罐未鎖緊的綠色參滿著青蔥味的香茅油流過地面………。
「你?你敢倒我的油?啊!天——我………我的油,我要告訴!」羅東勝急了,折了回來想救油。
然而許天賜的大拳頭已結實地擂在他的胸口,打得他眼前一黑,悠悠忽忽的裁倒下去。
許天賜意有未盡,抬起了腿還準備加上兩腳。
邱金枝淚流滿面,心如刀割地叫著:「天賜,事青是我引起的,完全不干你的事哪。你,你就是不聽話——不要不要 ,求求你………」
他放下腳,氣喘喘地看著羅東勝並吐了一口痰在他身上說:「今天我狠狠的教訓你這隻大豬哥,也給你一頓粗飽。我就要你的命,看是你狠還是我狠!」
「你,天賜,你這是作什麼啊!」邱金枝抱著他的腿哭著說。
許天賜解開邱金枝抱腿的手,溫柔地掏出口袋的手帕輕擦著她的淚說;「不要哭,金枝,禍事由我一人擔,我出港了——等我回來,別怕,一切有我,他狠我就用魚叉先叉掉他——」
他走了,留下這麼個大的爛攤子,也完全不理會羅東勝的咆哮………。
五
天開朗起來,幾綹金色的雲漸變成銳白。
陽光和煦,海風馨香。
陽光照著蔚藍色的海面,海水泛起透明的意態,海面像牠地舖開了一幅細心地抹平的空白畫紙。
衝著浪,將海水刺成兩道水紋的豐庶號與浪花相互簇擁了起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