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
邱金枝早就看到了那雙眼睛。於是,她找了個恰當的時機對他說:「天賜!噯!天賜,你進來的時候看見那隻『豬哥』沒有…………。」
一、
十二月下旬,天陰鬱鬱地,雲一層壓著一層,就是瞧不出有多厚。
台中縣梧棲漁港仍帶著疲乏後的喘息,只有寒落的燈光在不停閃爍,呈現著瘓散的意態,在凌厲的風聲和咆哮的浪嘯下,在在都有種窒息的黯淡。
氣候太陰鬱,連海水都顯得特別深沉,並明顯地泛出奇異的墨綠色。揉雜著腥鹼朝南方刮過去的風,剖魚刀也似的勁銳,將浪頭削成一串串水珠花,然後,散成無數蓬雨再落入水中,打在甲板和船舷上,爆豆似的猛響著,應和著風撕搓攬繩的尖嘯,漁船的煙囪冒煙的沖激聲,三者混成一片片淒厲的喧囂。
漁港避風的船,在喧囂中扭動、再扭動………。原本遼闊的海洋,肯定更顯出狹窄了。
浪凶風勁,二、三尺以下的水中,除了頑皮翻花嬉戲的白帶魚,其他根本就看不見什麼,偶爾幾尾馬林魚,挑釁地滑過船側,然後,再以快得驚人的速度潛入深處………。
近十天以來,梧棲港在黯淡著,進港的漁船沒有一艘曾有升紅旗到頂的記錄。而碼頭上那串六百響的爆竹也一直空懸在剖魚的樑柱下,找不到機會來炸開自己的肚皮,以慶祝十尾以上的馬林魚與旗魚被捕獲;因之有許多漁人們都懷疑這幾串爆竹已受到了海上的潮濕與鹼氣………。
而平日最負盛名的豐庶號,這段期間在未進漁港時,也因不能將紅旗昇到頂,惹得素有港中第一把叉手的許天賜,幾乎將彆得要炸開來的胸脯,更加怒氣汙積咆哮不停。
他那怒氣與氣勢就像后羿射日,但蒼穹仍是陰鬱地拉長了臉。在他循著條水線擲了一次空叉後,他放了叉,在叉橋上將魚叉擎成一柱香,叉尖在晶亮的半空顫動、又顫動著………。
如果晴朗的天氣,管牠精得仙的旗魚也絕逃不過他的精準又狠毒的漁叉。
勁銳的風,扭著許天賜捲起的褲管下那豬鬃也似的腿毛。
機舵房的杜金龍伸出了鴨舌帽的腦袋,油污的臉微笑地朝他亮了下相,再苦笑地望著船老大。
船長賴進良搖搖頭,莫可奈何的說:「算了,乾生氣划不來,等到天晴好轉,你起碼可叉他媽的八、十條。」
悶聲不響地拾綴了叉繩,魚叉猛地迅速的收落在叉在橋頭,他的眉毛緊擠成了個橫一字,站在艙口,望著用網罟的十幾筐在水裡盡了搖曳生姿賣弄風情的能事的白帶魚、吳郭魚,可是,一到撈進了筐就生猛不起來了,只微弱地掀著鰓,掀著鮮紅的鰓………。
他望著船長,沒好聲地說:「真他媽的鬼天氣,人家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再這樣下去,我們吃什麼………」
賴進良船長暗笑他的牛脾氣,苦笑地一揮手,杜金龍就扭了舵,一逕朝遠處的港口駛去。
天黑的快,才四、五點來鐘,已是蒼蒼靄靄的了。遠處的梧棲漁港,漸漸地可看到閃爍著寂寞連一點生氣都沒有的防坡堤的燈火。
啵、啵啵………地,漁船半傾斜狀態駛進防波堤,賴船長心裡不停咒罵,並吞嚥了口水,不甘不願地把白旗升上了杆頂,那面紅旗委曲無奈地在下面,萎縮狀連晃也晃得不精神。
進了港,杜金龍慢慢減速往碼頭靠。早就聚集著黑壓壓的一片人頭望著豐庶號。滿懷期望地望著它入港。
等船和買魚貨的人,清楚看見豐庶號懸的是白旗,雙手緊壓著防風大夾克的飽滿現金,猛地丟下手中的香菸,旁邊的人往小排水溝吐出滿嘴的檳榔汁,一個個走開了。
許天賜等船靠岸,剛纏好纜繩後,一眼就看見石階邊,穿著套緊身衣裙,套件大紅夾克的邱金枝。
她微笑,整理被海風吹亂了的長頭髮。美麗的黑眸眨了幾下,向他一招手。
許天賜的眉毛漸漸地展開來。
她晃了晃纖纖的迷人的身影,輕緩地跑上了石階,往近二十餘尺附近的新天地餐廳走去。
二、
漁港仍在寂寞與黯淡中,而碼頭石階旁的新天地餐廳肯定並不景氣,相反的,所有的漁人們那股近半個月彆著的氣都在酒和菜肴有的吆喝,猜拳場合中一一給發洩出來了………。
漁港刮進來的腥鹼的強風,把餐廳的招牌刮得叮噹作響。
廚房油鍋上那幾十盞的日光燈,在熱騰騰的霧氣裡閃出黃慘慘的芒刺,斜斜映著掛鉤上半葉赭紅的下端凝聚著一粒粒帶血絲與水珠的豬肝、牛羊排。
夜晚近九點左右,正是新天地餐廳豁拳聲和鬧酒聲、生意最巔峰的時候。
在不斷翻騰的煙霧和燈光下,邱金枝的眼睛迷濛著,現在,她的瞳仁裡只有許天賜一個人。她正迷濛地看著他。
斜斜地 在八仙桌旁,下頷擱在手臉上。她看著他興致勃勃的撥弄著粘滿了芥茉佐料後的幾片生魚片後,挑挑眼,笑著,露出幾顆亮閃閃的金牙齒說:「怎麼樣?」
許天賜滿意地說:「唔,夠味——唔——金枝,不愧是現宰現料理的鮮魚。妳——妳來一塊!」
邱金枝微笑地搖了搖大蓬頭,燈光影射在她晃動著的顴骨上,明顯地現出酒意般的酡紅的美麗,顴骨也因而顯得更高聳,也益發地襯出她天生固執與倔強的神態。
她一咧嘴,細白細白的牙齒玉米般地排著,中間兩顆金牙正對著燈光也更顯出刷亮。
望著許天賜滿足吃完盤中的最後的一塊生魚片時,她收起貼腮的手,輕輕地問:「再來一盤?」
想了想,再想,灌了口紹興酒後他回答:「嗯,半盤。」
嬝嬝娜娜她走到玻璃櫥旁取出生魚片。切了半盤後,再仔細地放好佐料。
剛要端過去時,她清楚聽到拐角處透過來句急促的聲音:「金枝,同我來盤生魚片。」
連頭也沒回。知道那叫她的是誰。又拿出生魚片,將半盤馬虎地添作整盤,然後,叫穿花襯衫的阿蘭小組送到拐角的另一桌。
她淺笑著再淺笑不停,揀出了更好的一塊廚師剛切要放在玻璃櫥上的一塊生魚切了半盤,加上料再端到許天賜那兒去。
靠柱子旁的杜金龍舵手與賴進良船長也在一起喝悶酒。
邱金枝經過他們一桌六人面前時,賴進良的痞勁就提了起來,他作了鬼臉朝她歪笑著說:「怎麼!同天賜加生魚片,也同我們來上二份,成麼?」
杜金龍沒等賴進良說完,早就醉笑了起來。他高聲叫著說:「妙!妙 !敢情你真想喝金枝的洗腳水?」
邱金枝的兩顆金牙一炫爍:「你們可要規矩點。不能喝就少喝;省得露出原形!」
賴進良故意地朝她猛地來二下酒呃後,又歪笑了起來說:「金枝,別兇,妳別兇,再兇我受不了啊!」
「再亂嚼牙,等會肯定有你好受的!」
「我──老天──我早就受不了啦!」她猛地一把扯住了杜金龍的防風大夾克說:「老大,我看你也受不了,別看你的塊頭大………」
邱金枝笑著輕呸了兩下後說:「鬼東西!」
他不停拍著胸部,痞裡痞氣地伸出舌頭,眼睛擠向鼻樑說:「金枝,我知道妳仗著天賜的勢。要知道,天賜可是同我一條漁船上的。有道是同船過渡,五百年修。金枝,這肯定是緣,同妳,嘿!嘿!也是緣──」
杜金龍舵手,用蒲扇般大的手掌將賴進良按了下說:「 !不要再囉唆了。」真的,金枝不久就會是妳嫂子。有道是長嫂當娘,到時候你可真得叫她聲媽了。」
賴進良一扭臉,兩片大嘴唇一撅又一撅:「我有這樣個俊俏的媽?媽?喲,我的媽………」
整個餐廳爆炸似的起了陣陣大鬨笑………。
邱金枝顴骨上的酡紅不停地遊滑在美麗的面頰上。
她清脆地朝進良叉著雙手,又一呸地叫:「真的是狗嘴裡長不出象牙!」然後,她一手托盤,走向正在傻笑的許天賜說:「你看你,傻瓜一樣。是聾了,還笑!你們一條船上的就作興欺負外人?」
賴進良又嚷叫了起來:「不!不!金枝,自己人嘛,這那裡是外人?」
許天賜一面斟著紹興酒一面微笑地說:「請不要惱,金枝。是的,總有那麼一天進良哥一定會叫妳作媽的。」
邱金枝的臉顯得更酡紅了。水汪汪迷人的黑眸靈巧的瞟著、瞟著………。
不停的一陣玩笑聲過後,餐廳裡又透出三三八八的豁拳聲,也不停透出了對這鬱悶、無奈的天氣的抱怨。
在這些吵翻天的聲音中,有一雙浸著妒忌,眼紅非常的眼睛,以一種遲鈍的神態望著許天賜和邱金枝兩人。
邱金枝早就看到了那雙眼睛。於是,她找了個恰當的時機對他說:「天賜!噯!天賜,你進來的時候看見那隻『豬哥』沒有」
提起了「豬哥」,許天賜就意會到了。他取出嘴裡的一根魚刺後問:「妳是說上次已提起過的那傢伙也來了?」
邱金枝朝拐角處一桌八仙桌偷偷一呶嘴說:「囉!就是梧棲漁港最有名的肖豬哥。」
許天賜這才清楚注意到拐角處那個常穿老式小領西裝的香茅油與苦茶油商。
那油商一見許天賜的眼挑向了他,忙將妒忌的眼光望向餐桌的菜餚。
許天賜緊皺著眉毛,望著邱金枝說:「他又再囉唆妳了?」
邱金枝點點頭說:「他在逼債。追錢哪!」
許天賜濃眉一緊,喝了一小杯紹興酒後不悅地說:「等我拿魚叉來叉了他!」
邱金枝的手輕輕按住許天賜那隻毛叢的大拳頭。
兩隻手,一白一黑,一粗一細,在十幾盞日光燈下清楚地相映著。
「天賜,請別這樣。」邱金枝嚥了口水後,微笑地說:「我欠他錢。欠債還錢,天經地義。討借債,追本息,走遍天下這也是應該的。」
「他除開油行外,也專營錢莊。他終日打雁,我會叫雁啄他的眼睛。」
邱金枝用微笑慢慢地感化他的怒氣。她再度為他斟上酒。
一會,邱金枝望著許天賜那懸挺挺的鼻子和青棘棘的鬍樁的下頷後,她一呶嘴說:「唉!你們男人,有事沒事就最會亂嚼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