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
層雲消散,在綠島角上。天是豁然廣闊了,連空氣也迥異於往常。
漁船煙囪突出來的煙成為一團團,又一團團的黑圈子,上昇,上昇著,越高越大,也越淡,終至於消失。
賴進良引領的豐庶號,完全無視於緊隨著漁船兩旁的虎鯨、抹香鯨,花紋海豚與弗氏海豚、白帶魚等,一群接著又一群,由漁船旁擦過,急速地穿擦著漁船,銀白色的肚皮對著太陽耀出很眩眼的光亮。
除了由水中躍起的綠島飛魚會不斷擾亂視線外,許天賜幾乎眼眨都不眨。
現在,他勇猛地站在漁船的叉橋上,擎著銳利的魚叉,聚精匯神地望著海。
他要捕捉的是全船充滿希望與目標的獵物。是那一條條幾萬年來會突然蓬起的水線,那水線肯定會像梭樣的蓬起那麼快,也依著同樣的速度消失的獵物。
浸冷的腥鹼的空氣使賴進良把脖子在衣領內縮了縮,也完全忘記先喝杯長年不斷的保力達P飲料。
他一面想著要下網,一面嗅著海上不斷地飄著的藻氣和鹼味。
杜金龍隱重地把著舵,葉很有規律地翻起迷人的浪花。一會,他伸出半個腦袋朝叉橋上的許天賜高聲叫著說:「老天保佑,這趟出海一定要昇紅旗。天賜,看你的了,回梧棲港在金枝那裡我請客,不醉不歸。
許天賜兩道濃眉揚起微笑著說:「成,你請定了。不醉要罰你在餐廳地上狗爬式爬三圈。」
「幹!………」杜金龍愉快地回答叫著。
賴進良船長聽到兩人的對話滿足地向他們揚起頭說:
「 ! !一定的,一定是紅旗到頂。哦!看!快看——」
許天賜一吆喝著:「發了,這趙我們可發了,老天真有保佑哪………」
賴進良猛叫著說:「金龍,金龍,全速,快轉舵,全速進 。左,向左——」
豐庶號半斜狀態向左旋了半圈。海浪刷上甲板,漁船船頭虛空,接著,又很快地落入浪谷間。
賴進良猛叫著:「三條、五條、喔!十條以上。金龍,再左………右………」
許天賜手中握著的漁叉不等船長再指示,將魚叉斜斜插進海中。
接著,他又快速地拔了另一條叉,有力的雙手一開一合,魚叉在陽光下一閃、又一閃。魚叉狠狠又梭進了海中。
船速太快,他不得不匐伏在漁船的叉橋上。
賴進良船長用手圈了個話筒叫著:「剎!快剎!」
不平衡地頓住在海浪與海浪之間的豐庶號飄在大海上。
杜金龍大惑不解地問:「老大,怎麼不跟反要我剎?」
「幹!你真是頭殼壞了。我的天,看!魚叉叉兩條魚,有兩個方向,不剎你要跟那一條?」
杜金龍笑著說:「懂了,雙鵰?您是說雙鵰?」
賴進良用手一邊指一下說:「你看,快!快左右開弓!」
馬林魚、旗魚在水裡竄著,有勁且快速猛竄著………。
許天賜沉穩地站在叉橋上,毫不考慮地將魚叉又精準的刺入水中………。
叉子肯定叉得太深,魚更脫不了倒鉤。
現在,魚叉叉繩被扯得猛打抖,叉中了的馬林魚不得不跟著漁船………。
豐庶號有二次叉住馬林魚,一次叉中旗魚,前後十五尾魚獲,讓大海上的漁船的聲音匯成了難得的鬱住內心長久以來的歡呼。
快速地收著叉繩,叉桿汆進水裡,銀白色的肚皮翻了起來,整條魚不斷地流下鮮紅的血水,灰色魚背上粘滑的黏液,與醜陋的兩尺來長的嘴刺,不斷地在陽光下泛著、泛出刺眼的光芒。
第二天中午時分,豐庶號緩緩駛進梧棲港。
紅旗升到桿尖,整面旗抖擻且有力啪啪不斷響起。
剖魚樑柱上吊掛著鞭炮已嘩嘩地爆炸了開來。
梧棲港岸上迷濛著人和煙。
豐庶號全船上的所有人驕傲且很有自信地抬頭微笑也不停的向所有人揮手打招呼………。
六
望著碼頭邊已很熟悉的石階。
許天賜內心裡不斷地蹭蹬、蹭蹬著。
沒有看見邱金枝迷人的身影與黑眸和一頭長髮。
許天賜無睹那動人的英雄式的迎接,也無睹漁船上獵獲的滿艙鮮魚,他忙擠過了人障快速地跳上石階。
他一逕跑進新天地餐廳。
也沒有見到邱金枝。胖子老板與阿蘭小姐等人在裡面忙碌著。
「老大,老大喂!金枝呢?」他心慌著問。
「昨天辭工,她走了。」
「走了?」
「是走了。」
他驚愕得呆住,遲遲說不出話,久久才問:「老大,是真的?」
「許先生,我們做生意的絕不說謊。唉!你真該早點回來的!討海人的辛苦我知道,金枝真的走了。」
緊瞪著老板的臉,很快萎頓地低下頭。
他鬱悶著要走出新天地餐廳。
胖子老板叫著了他:「等等,許先生。」
他淡淡悶怒地問:「什麼事?」
一會兒,老板從餐廳辦公室內走出。
他端了個描金的匣子交給許天賜。
打開描金匣,裡面有二張邱金枝的照片,一枚小小的藍寶石戒指壓在照片上。一張歪斜的她的筆跡在戒指旁摺疊著。
字條這樣寫的:
「天賜,我走了,很對不起你。」
我跟羅東勝走的。前後欠他一百多萬,我絕還不起,所以考慮再三我答應嫁給他。他早喪偶,我死丈夫,你推倒油的事與欠款他答應一筆勾消。
天賜,我真的愛你,但天生命苦又會剋夫,所以,今後請不要再想我了,也請找個好女人結婚,生個可愛的胖娃娃,我內心就感到滿足了。
二張彩色相片,是我自認照得最好的,請留作紀念。戒指是戴了十五年的,雖舊了,是我的心意,也送給你。
再就是請不要喝太多,脾氣也要改改,再記住,不要找我,找我也不會理你了,他有錢,我認了。
下一世,下一世好嗎?我發誓一定要作你的老婆。這一世,原諒我,算了。」
歪歪斜斜的她的筆跡寫在字條末。
緩緩地,內心痛著的拿出了二張相片。
邱金枝正朝著他笑,朝著他愉快地笑著………。
許天賜向胖子老板揮手。
他低下了頭。
終於,他那二十八年來堅毅且很少哭過的有神的眼睛,正飽含著淚水。
哆嗦,不停的哆嗦著,他朝著梧棲港正吹飄著腥鹼的海風的大海,高聲地叫著:「金枝,金枝啊!」
許天賜睜開眼,多毛的手擦拭的不斷流淌下來的眼淚。
晚雲悠悠,夜色將臨。
許天賜轉頭望向港口,人群已散去。
溢滿著落寂闌珊的情景,推滿在他的心頭。
他想到,這趟漁獵不少,而失去的肯定更多。
於是,淚在他哭過的臉上再度流下………。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