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今年八十二歲，說她年邁，可以，說她力衰，採龍眼爬上爬下，身手矯健，一點都不衰老。唯一不靈光的就只有腦袋，她患了一般人說的「老人痴呆症」。
　　自從爸爸十二年前因病去世，媽媽就獨自一人在台南鄉下生活，過慣鄉村的悠閒自在，要她到北部來，簡直比登天還難。哥哥和我則在台北工作，除了平時打電話跟媽媽聊聊天，也只能偶爾利用假日回去看看她。幸好左鄰右舍一有空閒，就會到家前的龍眼樹下聊天，媽媽有伴，我們也就比較放心。
　　這樣平順的日子一直維持著，只不過三年前打電話給媽媽，她多了很多抱怨。
　　「隔壁阿卿嫂常在背後說我壞話，從以前她就一直欺負我！」
　　「放在倉庫的肥料常被偷，不知道哪個人幹的？真夭壽！」
　　「有人拿走我們家鋤頭、掃刀，害我都找不到。」
　　諸如此類，一開始大家都不以為意，反而信以為真，盡對媽媽說些寬慰話，現在認真回想，其實這些都是她「老人痴呆症」的徵兆。
　　直到去年農曆年，事態嚴重了！
　　每年農曆年，年夜菜有大嫂和老婆的幫忙，媽媽根本不用操心，但有一件事就非得媽媽親力親為不可，那就是蒸年糕。媽媽蒸的紅豆年糕是年節家中主要甜品，顆粒飽滿的紅豆，配上獨特的香蕉油味，甜蜜中帶著香氣，大家都讚不絕口，那種對食材的比例拿捏，幾十年功力，只能意會，不能言傳，是大嫂和老婆學不來的。然而這次年糕卻在我驚叫中失敗了，因為我目睹媽媽把保心安油當成香蕉油撒入米漿中，後來即便撈起保心安油，大灶水蒸，依舊糊掉，不能成形。原來，媽媽整個蒸年糕的工序都弄錯了。
　　蒸年糕失敗是媽媽失智的鐵證，嚇得我們心都醒了。醫生判定媽媽患了阿茲海默症，還好只是初期症狀，目前藥物雖然很難治癒，但可以控制惡化的速度。原本想申請外傭照料媽媽，但媽媽堅持自己沒病，拗著性子反對，我只好提前退休，回南部陪伴媽媽。
　　鄉下步調是悠閒慢活的，寧靜到可以聽見空氣流動的聲音，但鄉下生活卻是早起的，我總在睡夢中被鄰居吆喝叫醒。他們天亮就來邀媽媽晨運，散步到村外。
　　「你們先走啦！我還沒燒香呢！」媽媽對著鄰居們說。
　　「回來再燒就好啦！」
　　「不行啦！哪有人這樣子的？你們先走，我燒完香馬上就追上！」媽媽很堅持。
　　原本以為這只是一天的事，誰知道媽媽像不知變通的呆瓜一樣，天天重覆同樣的話。
　　除了執著，媽媽的病還有個明顯現象，就是「跳針」式的說話。
乾弟弟和媽媽感情不錯，他結婚的時候，媽媽送他一條黃金坦克鍊，婚後逢年過節，乾弟弟也總不忘來探視媽媽。
　　「你才生一個太少了，可以再生一個了呀！你看這女娃那麼漂亮，多像她媽媽！」
　　媽媽很熱情的招呼著。我們大家相視而笑，趕緊閒話家常，轉移話題，因為乾弟弟已經失婚，今天一同前來的是他新女友。但不到三分鐘，媽媽又製造了尷尬氣氛。
　　「你才生一個太少了，可以再生一個了呀！你看這女娃那麼漂亮，多像她媽媽！」
　　一場不到三十分鐘的聊天，媽媽跳針不下十次，幸好乾弟弟明瞭，不以為意，倒是他新女友不再一同前來了。
　　我就沒有乾弟弟的雅量，早餐的事就對媽媽發過脾氣。
　　之前，爸爸重病在身時，媽媽就發願早齋。鄉下最便利的方法，就是餐車來，買個素食菜包果腹了事。可是餐車時來時不來，所以陪伴她後，我乾脆買冷凍菜包，每早放入電鍋蒸煮。
　　「今天我們要吃什麼？不然等餐車來再買好了！」
　　起先，我都好聲好氣向她說，電鍋已經蒸好菜包。但經過好幾個月了，她早餐還是要問，就惹得我好幾次情緒上來，對她吼叫「我每天蒸菜包給你吃，難道你都不知道？」。
　　早餐的事無解，卻讓我體悟到有些事不管花了多少時間，費了多少口舌都是沒用的。媽媽心裡彷彿有座祕密基地，暗地執行著她的意志，任誰也阻擋不了。她要說的話，一定會說；她要做的事，一定會做。
　　家裡有塊山坡地，種植果樹，雖然不大，卻是爸媽養活我們一家的地方。有一天，我帶著媽媽到那裡活動筋骨。沿途媽媽就像導覽員，如數家珍的介紹這塊是誰家的地，那塊又是誰家的坡，來到自己果園，不僅訴說著和爸爸工作時的點點滴滴，更回到和爸爸一起為家努力的幹勁，拿起柴刀就往裡鑽，摧枯拉朽，不多一會兒工夫，整理出一園子殘枝敗葉。這是我第一次體會到，原來媽媽也有沒病的時候。
　　漸漸的你會發現，對於新近的事，媽媽極易健忘，嚴重到三分鐘前吃過的東西都會忘記；但對於陳年往事，尤其家人的事，她卻意外清楚。媽媽心中那座祕密基地，是以愛為圓心，以時間為半徑所畫出來的堡壘，越靠近圓心，越牢不可破；離圓心越遠，越容易忘卻。
　　想通了這一點，就不難理解媽媽每早問我吃什麼？跳針似的鼓勵乾弟弟多生個孩子；一到與爸爸胼手胝足的山坡地就生龍活虎。原來在愛的國度，媽媽沒有病，她一直守護著心愛的家人。
　　如今，再聽到每天的問候語「今天我們要吃什麼？不然等餐車來再買好了！」我內心只是充滿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