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空彷彿登場了北斗七星，在月明之時睜開探索人間的瞳眸。外婆向著悠悠雲影處看去，將希望寄託穹蒼，想像每一顆星子，代表的是人們不同的心願，也許有朝一日能成真，繁星點點於是象徵著人們的夢。外婆認為星星是季節的羅盤，只需要北斗七星便能指點迷津。我不懂得分辨東南西北星星的座標，只見外婆眼觀星辰，本季農作物是否豐收即可知曉。
　　聽說古人根據初昏時分斗柄所指方向來決定季節：斗柄指東，天下皆春；斗柄指南，天下皆夏；斗柄指西，天下皆秋；斗柄指北，天下皆冬。北斗七星在山中夜空出現。山中的夜晚很漂亮，繁星點點，晴天雨天都能吹拂出四季的霧色。白晝，外婆就在四季的霧中務農：採茶、種菜、整理果園……等姿態熟能生巧得讓我懷疑外婆是個魔術師，要菜是菜，要果實是果實似地能呼風喚雨了。夜晚，她會用季節的體溫，去丈量水果的甜度，根據北斗七星的位置，判斷是否將摘下的果實，釀一甕甕微醺的好酒？其實父親對酒的喜好並不輸給品茗，一個對舌尖味蕾有興趣的人，絕對是勇於繼續挑戰的。於是，新釀的水果酒與初烘製的茶葉，父親都會先小試幾口，而味道往往都是象徵成功的好喝。「外婆很適合務農。」媽媽說。因此，學校行事曆上的假日，只要有機會在山中留宿，我都會在外婆身邊，學習她的一舉一動。
　　外婆與山就在四個季節的輪迴下漸漸老去了。
　　行走她植栽的版圖，我來到山屋下清澈見底的野溪流。溪邊的花朵並不稀奇，當外婆整理土壤除草施肥時刻，我是用雙眼全神貫注在觀察；紀錄之時，則是在空白頁面上寫下足以啟發智慧的知識。蝴蝶是常見的陪伴，在飄出像五線譜般音頻的溪流上，乘風而來，破空而去地舞蹈，加入共舞的還有蜻蜓，總在聲聲蛙鼓伴蟲吟之時；天光雲影共徘徊之際，雙雙舞動在暮色正濃時。
　　山中小屋海拔不高，卻能坐看雲起時，仰觀霞爭輝地，見證地平線上一景一物，物換星移的每一天。外婆就在山屋裡，度過她與世無爭的日子。
　　山中易起霧，總是埋伏著一場雨季，雨季伺機而動，機會來臨便用雨水澆灌這多情的人間。彷彿是不願錯過任何一次機會似的，山中因此日日有雨，雨中有霧。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的習性使然，外婆以自身條件與得天獨厚的山形植栽歲月。
　　聽說人生最好聞的味道叫做歲月，也是生命的密碼，因為歲月成就許多事物熟成，產生味道；也成就許多生命，長大與衰老。歲月，是好聞的味道，也是一種密碼，代表生命。我在外婆的身旁看她豢養雞群，想幫忙，卻總是事倍功半地不得其門而入：「這些事妳不熟悉，那就數數蛋吧！」外婆交代著。從破卵而出的小雞開始，小心翼翼四個字便佔據了我的心靈。
　　只是若說起這樣的印象，也就不得不提起雞鳴了。外婆養的雞群宛如鬧鐘般，黎明破曉，定是準時擾人清夢，聲聲喚人起床。我曾站在背景有雞鳴的土地上，感受雞鳴一道道響起的疏遠感，這種說不出的疏遠感，像枕在頭上的夢境，清醒或幻影；只是全新的一天既然來了，還是得全力以赴去迎接忙碌。
　　每一次黎明破曉，外婆總是第一個可以趕跑睡意的人，全家人只有她能戰勝「賴床」這個小惡魔。而後起床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在乾柴堆裡升火炊飯。那烈火燒出乾柴的聲音悅耳，像極了餅乾咬在唇齒間的脆響。我喜歡當欣賞者在一旁聆聽，倘若自己也能戰勝賴床早起的話，還可以看見外婆開啟「日出之門」。
　　日出之門指的是山屋的前門與後門，它們皆是木頭製，用門閂為鎖的扣住即可防止宵小或是不速之客之類的閒雜人等進出的兩道門。清晨時分，外婆一邊炊飯一邊打開廚房角落的後門，日出光影隨著木門開啟，沿著縫隙漸漸地擴大映照範圍。後院有霧，因日光而清晰了規模。我在廚房裡聆聽火焰脆響乾柴的聲音，看著火堆燒出的白煙：室內的白煙與室外的霧色，成為無邊無界巧妙的錯覺。外婆笑了笑告訴我：「今天妳又是第一個早起的孩子。」然後，我對外婆的記憶定格了，接下來說了什麼話，做了什麼事，我像是得了阿茲海默症患者一樣的記不清楚了，但我記得火焰把白色煙霧燒紅了，而外婆笑聲像火焰堆裡的木頭，脆響著空氣的寧靜。我總覺得外婆把微笑丟進霧色，融化成紅色，畢竟，火焰是因外婆而升起，於是，霧色融化成紅色，是我對外婆微笑的印象。
　　我在雞圈幫忙數蛋的那天，向晚時分雨後剛放晴，外婆在茶園忙碌。我在一旁數葉子，數到九十九朵，遠方傳來外婆笑聲，我又看見聲音盪漾的霧中，融化成紅色，我向煮沸的火焰看了看，已是向晚，長輩們以簡易瓦斯煮水，打算泡開一壺茶。他們站著的土地，是灑落陽光的雨中，雨水已經漸漸收束了，晚霞映著整個天空。
　　向晚過後天空是月亮的舞台，聽說每一天星星皆有不同的走向。我緩緩抬頭仰望看不懂星空地只覺得它像一則寓言，充滿神秘。山中的天空乾淨得像一方畫布，若遇滿月，看月光暈染在「高不可攀」的雲端，躲貓貓似地破雲而出精彩的瞬間，好過癮啊！偶然外婆會在月光下的庭院廣場上，觀察北斗七星，也趁著好天氣，整理剛採收的茶葉。
　　外婆懂得看天象，黎明時分，破曉之際，打開我眼中的那扇「日出之門」後，抬頭看天空，便能鐵口直斷著今日有無風雨有無晴。倘若之後會是雨後的放晴，她也能在準備鋤頭、竹簍之類的工具，以及全副武裝身著蓑衣頭戴斗笠之時，胸有成竹：「等一會兒會放晴」地說完後，勇往直前走入雨中。而她未卜先知的答案準確度高，沒有氣象局的年代，她以這無師自通的好功夫，物盡其用著山中資源，以不浪費的精神珍惜一草一木、一花一葉，用一生心血養活了全家人。夜晚山屋門口的庭院廣場，偶然湧霧，有時是濃霧，但多數是薄霧，不論是怎樣的霧色，外婆都會把背影烙印在北斗七星下，整理一整天下來累積的農作物是常見之事。外婆的動作敏捷，陰乾作物、煮沸水、觀星辰……等動作不費吹灰之力迅速完成，而煮沸水的火焰，把霧色燒紅了。她在庭院廣場上笑出聲地與父母對話，整理農作物等的那些不斷輪迴必須貫徹始終之事，皆司空見慣在我的回憶之中。
　　那座山活力充沛，資源豐富得不必開口也像在幫人喊加油，外婆就在山的支持下，將作物，白天曝曬、晚上陰乾，在北斗七星看顧著的春夏秋冬輪轉下，日復一日收成歲月帶來的滿足與成就。
　　山中的秋天，桂花飄香。那是斗柄指西，天下皆秋時刻，外婆看看北斗七星交代著我們幾個孩子：「夜空有星辰與月亮，月亮裡住著嫦娥與吳剛，他們是神仙，法力無邊，能知天下事。以手指月，要被割耳朵的，知道嗎？不可以用手指月。」我和幾個手足點點頭，似懂非懂，鼻息嗅聞桂花香，嘴裡吃著月餅與柚子。
　 她說嫦娥身邊帶著兔子；吳剛手持斧頭砍伐桂樹。對了，課堂上老師也說過：「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以及「月中桂樹高多少，試問西河斫樹人」的中秋節故事。兩首詩皆出自李商隱之手。嫦娥帶著兔子深居月宮，透過月色，能見其影，是嗎？吳剛手持斧頭伐桂，每砍伐一下，留下的傷口，桂樹都能迅速地不藥而癒，伐樹因此失敗告終，吳剛不斷嘆息，是嗎？至今嫦娥與吳剛仍隱居月宮，是嗎？站在山屋廣場上，我抬頭看月亮，全力以赴地觀察，帶著真心誠意。可惜不見其影亦不聞其聲的結果，只得令我像吳剛一樣，功敗垂成地宣告只能繼續再接再厲。
　　李商隱寫了很多關於星辰的詩詞，不知他是否像外婆一樣，也愛觀賞北斗七星？
　　我喜歡看爸爸喝外婆種的茶葉，看爸爸在山屋客廳，泡出一壺又一壺，飄升溫泉一般煙嵐的熱茶。四季採收的茶葉一樣綠，味道卻有些不同。外婆說：「茶葉分享的味道，來自於四季。」
　　是不是四季的心跳會決定綠葉煮出來的味道？所以同一株茶樹長出來的綠葉有不同的味道？我不知道對別人而言味道如何？但我喜歡飲下外婆種出茶葉所沖泡的味道，一瓢瓢去感受日月映照下，茶葉純粹的甘甜。便利商店也販賣著茶飲，雖然一字排開眾多商品，但喝來喝去，仍匱乏著童年在山中的某種滋味。
　　山中滋味跟著歲月老去而變質了，像我的滿頭黑髮在逐漸進入遲暮之年而變成華髮。
　　至今我仍喜歡在北斗七星很明亮的夜晚，回到外婆居住的那座山，嗅聞山在歲月裡老去的味道；想一則生命的密碼，揣測密碼可有答案？儘管童年時我愛過的人已經一一離開了，包括外婆。我還是會回到這座山，喜歡在雨後放晴時分，走過茶園、菜園以及果園，或是坐在山屋外的庭院，豎耳聆聽蟲吟；抬頭仰望星河，試試看很認真很認真專注的時候，是否看得見嫦娥與月兔的剪影？是否聽得到吳剛砍伐桂樹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