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音吼叫越門穿腦的爭吵幾時方休？短短六年，被捧手心嬌嬌女，自天際摔落塵土。瞄眼客廳，曾是她置琴的地方：不管箏身、琴架、樂譜架佔多少空間。爸媽哥經過琴只會稍閃一下，沒任何人囉嗦異聲。
她敲兄嫂的門三聲，裡面怨怒未停，她再敲三聲，揚聲說：「哥，我出去練琴，今晚不回家！」
裡面靜下，哥叫：「姿影要去哪裡？」砰的開門聲。姿影已提琴往外走。
「姿影，姿影，姿影是你寶貝，是你前世情人，是你……」。
提琴的姿影，眼前忽糢糊。聽哥哥公獅吼：「夠了！你夠了！」
爸媽棄世後，嫂說：「那張琴為何擺客廳礙手礙腳？」哥道：「本就擺那裡！」／姿影挪開臥室可挪處，扔棄可丟物，移箏入自己房／清晨姿影煎荷包蛋與醃肉、切小黃瓜、烤吐司，兄妹吃著，哥說：「為何去超商打工？給你的零用錢不夠嗎？爸媽留的錢，我該轉一筆到你戶頭……」／姿影搖頭，「不提爸媽的錢好嗎？你跟嫂吵不夠兇嗎？」／哥忽嘆氣，「爸媽不在了，她說話更粗聲大氣，老咬著我話尾打轉，這話還沒說清楚，她又歇斯底里咬著另一句話尾！」／嫂呵欠連天近身，說：「過了晚上九點別彈琴好嗎？」／姿影彈琴到十一時為止，十點後她會著重吟音和泛音／柔和的吟和泛：前者優雅，後者空靈。以前夜晚爸媽哥聽著就睡著／嫂剛入門還笑盈說：「真好聽，我也不覺睡著了呢！」／琴已移臥房，姿影挑來整匹淡紫碎花布，自己敲牆加釘，紫布當簾子，裡外掛兩層，只為隔絕琴音少外揚，卻隔不了兄嫂傳來吵嚷／她立志進公立樂團，教授說：「你看二胡、三弦體積小，陣容大，唯這古箏龐大，佔舞台，擠不下三、兩個演奏者。沒別法，練到爐火純青。你可以！我認定你能成一代琴家呢！」／
車子追上來，哥衝下車接過她琴箱，「琴太沉了！為何去外面練琴？」
「兩周後我要獨奏一曲，不拚命練不行！」
姿影掏手機，輸入訊息：「了塵師父，我來練琴了！」
***
靜室只有窗前書桌椅、一大床榻榻米的舖。舖上有大長几，正巧置放古箏。了塵膝行幾步，輕敲牆板，「方圓三十尺，只有你我，我在隔壁，你彈整夜都無妨。」了塵淨白膚色，眼球黑亮，眼白蔚藍，約大她四至五歲吧。貌美青春卻遁入空門，姿影對此深感困惑。
四周太靜，卻有極靜才能顯出的聲響：隱約有淙琤流水。姿影側耳聽，訝道：「這附近有流水？傍晚散步，沒注意到！」
「有啊，在側邊隱秘處。可能剛才下雨，現水大些。」
絲竹絃樂原屬水湄山崖，姿影微笑看了塵說：「要聽一首曲嗎？」了塵眼泛光采，「臉書結緣，看你網頁這把琴，」她輕撫箏頭說：「我早就想聽了！」
姿影盤腿箏前，道：「為師父演奏『春江花月夜』。原是琵琶曲，原名『夕陽簫鼓』前人將曲名改為『春江花月夜』後，這曲因而揚名四方！」
江樓鐘鼓從弦上迸出，由遠而近，由高而低，漸隱漸去；搖指接著發出大珠小珠落玉盤的晶亮脆響，串串躍出，姿影聽到迴響，山野夜太靜，還是隱約流水應和？樂音迴響迴盪，以致彈完尾聲，彈者停手，餘音仍裊繞。
了塵終於讚嘆：「不知今夕何夕！」
姿影何嘗不是！她含笑，忽聽了塵說：「我知道箏曲中有『千聲佛』。彈給我聽好嗎？」姿影說：「好啊，那邊靜室，有木魚嗎？我想師父敲著木魚，一定有趣！」
「我去大殿取木魚！」了塵笑著起身，「要拿兩壺熱水，再帶點吃的來！」
姿影笑了，「我原為練『梅花三弄』而來，樂團演奏，我要獨奏這曲呢！我練梅花三弄等師父！」
姿影雙方手向琴，第一段「溪山夜月」，起音柔婉，左手吟，飄蕩的聲如詩若夢；第二段「一弄叫月，聲入太霞」，用二次泛音，高八度之音短促卻有空靈之美。姿影陶醉此境，左泛右彈，空靈音符精準揚起。卻在此際，姿影感覺前方似有一雙眼注視著。不專心的幻覺？姿影回神，定睛琴上，每次她雙手或拂或彈，自然心靜專注。琴聲揚起未久停下間。她忽然聽到一聲「哎！」
誰在嘆息？來自房內房外？嗯，是了塵回來了？姿影困惑間彈至尾聲。琴聲已止，卻有人哼起旋律，輕柔哼唱聲，似遠又近。哼著第三段「三弄穿雲，聲入雲中」。她忽然笑了，原來了塵也知這旋律。
果然，傳來踩著落葉的窸窣腳步聲。一隻白晰的手先出現門縫，門開處，了塵倚門微笑，兩手空空。「我聽到琴聲，腳步移不開，往回走。沒想到你把這曲梅花三弄彈這般好，我都聽迷了！」
姿影喜道：「師父知道這曲叫梅花三弄？怪不得聽到有人哼唱，原來是師父！」
了塵面露訝異，「你說有人哼唱？」她似有所思，緩緩脫鞋上榻榻米。
「有啊！唱那一段『三弄穿雲，聲入雲中』！」姿影輕輕哼起。了塵滿臉驚愕。隨後她眼一黯，姿影驚奇她眼閃淚光。了塵稍一偏臉，似躲姿影困惑眼光，說：「雖知曲名梅花三弄，卻不知這曲來歷！告訴我吧。」
姿影說：「晉朝『桓伊』這人作曲，原來是一首笛曲。師父對這旋律很熟吧？」
「是很熟，有個大我一歲的表姊，非常喜歡這首曲子。聽CD常會一聽再聽，可一片CD好幾首曲子，表姊用錄音帶轉錄下來，經常放這一首。」
姿影驚奇道：「她愛好國樂吧？現人在哪裡呢？」了塵眼忽現憂鬱，姿影沉吟說：「師父猶疑，不談這。只是……臉書見師父這般年輕，我其實很想問為何出家？不，不，原諒我交淺言深，太失禮了。」
了塵忽伸雙手握緊她手，眼深深看她，「很多人問我出家這事，我只是笑而不答。你與我，交淺言深不是問題，不失禮。你不覺得你我一見如故？叫我名字吧。」
姿影眼眶熱了，緩緩點頭，「是，了塵，一見如故。」
「有的人來往一輩子，你不會與他說甚麼特別的話；但有人即使初見面，一見如故，你會把深藏心中的話告訴他。現告訴我吧，為甚麼去打工？」
「想有個工作室，好好練琴，也收幾個學生，自己獨立些吧。您剛才說的表姊，還有出家因緣能談談嗎？」
了塵擺擺手，「彈琴吧，姿影。我出家的事，暫時不談。只想聽你彈琴。」
***
「姿影，昨晚我談的表姊，已經不在人間了！」
一句話震得姿影瞠目結舌。
鳥聲嘰喳，晨曦自樹與枝椏的空隙灑滿一地，地面柔和光影交錯。了塵領姿影往側邊小徑走，兩旁樹木密佈，了塵稍一偏行，隱約聽若有若無流水，前面有一懸崖，姿影一下明白，了塵特意帶她看昨夜水聲來處吧。景色豁然開朗，寬闊的天空白雲緩飄，懸崖下有幾道細細流水。姿影問：「都在這裡取山泉煮茶煮飯吧？」
了塵點頭，姿影張望，懸崖其實不高，約三樓高吧，了塵指一小徑，「我母親與舅媽是住持師父信徒，暑假我和表姊也曾多次來住靜室。有幾次我們順著小斜路到下面溪流提山泉上來。」
姿影終於忍不住，「她為什麼不在人間？」
了塵黑亮帶蔚藍的眼濕潤了。姿影驚奇了塵泛著淚光的眉眼如此純淨美麗。卻聽得說：「我們接到通知趕來，她已經……」了塵瞄懸崖一眼，雙眼有淚沁出。姿影驚憾失神，伸手抹去她淚水，抱她雙肩，問：「為甚麼說趕來？」了塵聲已哽咽，「這裡，懸崖，她跳下去了！」
驚嚇的姿影，鬆開雙手，定過神才出聲：「為什麼？」
了塵閉雙眼，「我學長，外號才子，從小彈鋼琴，唸大二，唱片公司買他作的歌詞歌曲版權。他帶歌手經紀人來我家接我出門閒逛，表姊問：『我也去行嗎？』四五個人常一起逛街。當我想不出送表姊甚麼生日禮物，才子說國樂CD。我大喜，才子搶在我之前把錢付清。這個CD，有一首梅花三弄，表姊高興說：『才不是你送的，才子付的帳，是才子送的，才子了解我！心裡有我！』……「表姊往生後，才子沉痛告訴我，表姊私自約他兩次，表明喜歡他的心意。才子婉轉拒絕，『你看不出我珍惜你表妹嗎？』表姊跳崖當天，才子接到一通簡訊：『多少追求者都不在我眼裡，我鼓足勇氣不顧羞慚，表露心事，你卻深深傷害我尊嚴。我以為可以在雲端飛翔，你卻讓我墜入寒冰地獄！』」
姿影驚愕道：「昨晚那聲嘆息和哼唱聲……」。
「不是嘆息，是心裡舒暢的讚嘆聲。她聽完曲後，讚嘆一聲，哼唱一段，很歡喜。」了塵道：「師父曾帶大家為她唸經超渡，靜室沒任何怪異過。只能說你彈了她最喜歡的曲子，她忍不住了。感謝你來彈琴，讓我發覺：她仍在飄蕩，魂無所歸。」
重回凡塵，姿影看到messenger出現了塵大頭貼，了塵留言：「我開始誦經超度她了，我會唸經到表姊笑容滿面來夢中相見。」
姿影輸入文字：「讚嘆您悲憫。談談出家和才子的事？」
「我萬念俱灰，等待落髮時，才子在大殿守了四天三夜，第四天兩輛車開上山，他爸率人把他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