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單日的傍晚，對岸的砲聲又隆隆作響，沒隔多久，榴彈劃過天際的咻咻聲，開始在戰地的各角落彼起彼落。當時，身為預官步兵少尉排長，我常一副氣定神閒，不當一回事，逗留在沒設掩體的排部看書，或給遠在後方的小女朋友寫情書。
每當砲擊一開哈，排副總是要傳令兵三請四催，我才怏怏地被請到就近第一班的掩體碉堡避風頭。其實，那時候的戰地氛圍已經沒有那麼肅殺緊張，離真正「八二三金門砲戰」、短短不到五十小時內、五十萬顆炸彈像雨落般灑在不到150平方公里的小島上、那種天翻地覆、硝煙瀰漫的慘烈場面已經是十年前的往事了。
想當年，金門全島軍民早已習慣這種象徵性「單打雙不打」的戰爭模式。砲彈幾乎是散播宣傳單的啞彈，沒有什麼殺傷力，所以全島的居民照常過著他們的平常日子。
駐守官兵的任務除了在佈防的陣地「枕戈待旦」外、就是漲潮的夜晚，輪流去料羅灣，搬運搶灘成功的登陸艇所運補來的補給品，整理環境，不然就是照顧好那片為光禿的島上「推行綠化」所列管的防風林。老實說當時的戰地生活是枯燥無味而且是孤獨寂寞的。
早期的國軍結構不但複雜而且矛盾，戰士幾乎都是台藉的充員，士官清一色都是由大陸撤退來台的叔叔伯伯。僅僅受過幾個月基本訓練的預備軍官，怎麼有可能去統御領導那些身經百戰的「老芋仔」。我運氣好，我的排副像長輩般，在任務和人際的處理上，千方百計罩護著我，因此在某種程度上，我軍中的表現算是稱職的。
記得，有天早晨，我跟著第一班弟兄慢跑到一公里外的馬路，負責整個環境。就在路旁的地瓜園裡，看到一個小女孩單獨在幹活，我很好奇去上前搭訕，還向她要了幾條地瓜，自以為是一種溫馨的軍民交流，誰知道一回部隊，排副見狀馬上語重心長地告誡我長說：「這是種擾民行為，不小心會惹麻煩上軍法的。」
真是不經一事不長一智啊！做人做事的眉眉角角，倒底還是薑老的辣。相處一段時間後，我把副排視為人師，對全連其他老士官視為長輩，從他們身上學到了不少可貴的統御領導和做人道理。
戰地的生活非常單調，看書報、寫家書是最好的消遣。有次，我在徵信新聞報（現中國時報前身）副刊，讀到大學同班才女秀秀描述大學生涯的大作，感動之餘，馬上興起回應的念頭，開始試著投稿給報章，幾番塗塗改改，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竟然獲得老編青睞，連續刊載了兩篇。受到無影的鼓勵，在金門服役朝間，金門正氣中華日報就成為我筆耕的園地。
無巧不成書，大學時的同班好友錫璋被分發在該報社當編譯，見到我投寄的稿件，兩人馬上就取得了連繫，每逢假日就整天混在一起，他以記者身分，幾乎帶著我走遍了金門各角落，特別是那些浩大艱巨的各類坑道、例如大型的「翟山坑道」「九宮坑道」、中型的「漢鐵堡」、「將軍堡」以及民防用的「瓊林坑道」，每一個坑道都是鬼斧神工的偉大工程。
由錫璋談話中，才知道大學班上的女同學大半都準備去美國留學，退伍後他也打算去波士頓找機會。不談動機只談條件，那些年代，那些外省籍的男女同學外放深造的機會似乎是一種台灣社會的潮流。
離退伍不到三個月，部隊移防沙美陣地，新單位與一家民房共用一口井，晨晚提水用水常有機會碰面，有天我突然驚喜發覺這戶人家居然是在地瓜田幹伙那位小女孩的家。
一切都是緣份，相切的兩點碰巧又交會，能不說是件奇蹟？冬天時，部隊弟兄，會付費輪流到她家簡陋的浴室，洗個熱熱水澡，軍民互動一如一家人。我也與這家人變成好朋友。
「人生如旅途，我亦是行人」，一點都不假啊！退伍後，我敬愛的老排副、同生共死的軍中袍澤，還有那戶多與部隊為鄰的人家，隨著時間挪移已漸行漸遠。然而那段戰地生活的影像，仍栩栩如生，一如既往活躍在我心中。
如今，我活到了八十五歲，當年軍中的長官和相守與共的袍澤大部份都已凋零，好友錫璋也已客死他鄉，我才發覺記憶中的戰地生涯，離現實已超過了半世紀了。再造訪這座神聖的島嶼，情勢己非當時的模樣，金門儼然如兩岸交流的渠道，往昔高喊反攻大陸的長官，有的勤走對岸，不然就選擇落葉歸根，想起那些刻畫著「戰地的淚痕」的坑道和那些殉職的弟兄，能不吁噓者有幾？隔了六十年再臨金門，一草一木歷歷在目，往事如煙，在旅遊的路上，我一直沒弄懂，當一隻被馴服老鷹好呢，抑或做一隻能夠自由自在飛翔的小鳥好？還真是一道難以抉擇的選擇題啊！（稿費贈金門家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