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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殤世紀裡的苦行僧-記李錫奇

發布日期:
作者: 盧根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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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霧島金門,等待北風
1949年深秋,島鄉無霧,山雨欲來。10月17日,廈門解放,解放軍大勢集結福建沿海,撤守金門的國軍日夜枕戈待旦,築堤構工。草木皆兵,風聲鶴唳下,李錫奇的家族和他的島鄉、他的時代,終究是逃不過這場世紀浩劫的歷史命運。
10月25日凌晨,砲火劃過平靜的雙鯉湖,兩軍再次交烽金門燃起震驚中外的戰火。曾經萬人丁聚落,繁盛一時的村民始料未及,大東亞戰爭,佔據島鄉八年的日軍前腳才一撤,古寧頭又伸進一張掠奪的手,淪為國、共內戰,火燒戰船的殘酷戰場。老家在這場激烈的肉搏巷戰化為廢墟,只能避居母親吳玉瑤在西半島吳厝村的娘家,戰事暫歇的空檔,李錫奇奉父親李增丙之命,趕回北山「金源遠」老家收拾家當、殘局。硝煙處處,橫屍遍野,看在驚惶未定的少年眼裡,烙印下一生恐懼與顫怖的陰影;五年後,接續又是一場災難,1953年農曆七夕,李家暫時棲居的吳厝發生一件慘案,李錫奇的姐姐、芳華十九的李金珍和祖母陳好雙雙慘死在國軍圍捕逃兵的槍聲大作下,戰爭、戰亂,亡村、毀家,為李老師的人生刻畫下一道濃重的傷痕黑影。
多霧的浯島金門,地處閩南,孤懸廈門外海,匯華夏與海洋文化,文武進士輩出;進入明鄭至國共對勢後的時局,烽火戰亂下的島嶼,失落了人文風景。從小在眼裡所見到色彩,盡是軍事口號、殺戮圖騰,像是被下了咀咒的迷霧古堡,佈滿密密麻麻的鐵刺、鐵絲網、地雷,宵禁、阻絕通行的拒馬,觸目所見的反共愛國標語,不可靠近的海岸線,不能有飄起的風箏、飛翔的白鴿,入夜不是梵谷的星空,而是彈雨交織的黑幕。總是等待著清明前後的團團白霧,被南風滯留霧鎖的島,也是等著北風吹起撥霧的島。那是禁錮、釋放的的季節。
戰爭已遠,濃霧依然籠罩的春天,3月10日,一趟台北之行,拜會靈鷲山普仁獎創辦人心道法師,感佩其推動愛與世界和平的宗教情懷。下山、準備候機回到金門前,念起元月甫結束返鄉探親、認親、祭祖之旅,身體逐漸老化、記憶大幅衰退的李錫奇老師,邀了同鄉藝術家楊樹森一同前往探望。告別時,李老師輕聲叮嚀:「下次來台灣要多留幾天」,鐵門外,又不捨地看了我一眼,「可以和你一道回金門?」李錫奇老師(1936-2019)辭世前,我為他作了二次訪問,留下錄音檔,其中一次是2018年12月,問他「本位是什麼?」,老師頓了下,回說「本位,就是從金門出發」;再一次,兩人聊到清晨5點,李老師說「天亮了,該休息了!」不得不中斷這段訪談。台北一會,竟成永別。回到金門十多天後,3月22日夜裡8點21分,傳來李錫奇在北醫安詳辭世噩耗;此時腦海再浮現了年初,陪老師進行返鄉之旅的畫面記憶。第一站是成長的古寧頭北山李家,回到雙鯉湖畔,開心地駐足在父親當年營生的「金源遠」貿易行,也深情地凝視村莊入口那尊威武神情中又笑得有點靦腆的風獅爺,似乎也要祂繼續守護家園,呵護一座未了的金門美術館大夢;從北山走到南山的砲陣地,823顆砲彈的裝置、組合,是懸掛在碉堡上被遺忘的《戰爭賭和平》遺作殘影;過路慘案的吳厝廟口,他郤頭也不抬,不想多看一眼;最後再踏回金沙大地村18號吳家,跨進門檻,李錫奇終於說出,「這是我生的老家」,我扶著老師走入祖廳,在神龕前,為父母捻上最後一炷日月香。報導文學作家楊樹清在〈別矣,畫壇變調鳥〉臉書PO文中,描述了李錫奇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回到出生的老家一幕,「生於金門金沙大地吳家,成長於古寧頭北山李家,原名吳春波,83歲的畫壇變調鳥藝術家李錫奇,身體逐漸老邁,記憶點滴消失,2019年初,進行了返鄉之旅,元月15日重返古寧頭金源遠老家,17日回到大地出生老宅,此生首次與90歲的三哥坤源及么弟坤春相認。離散80載,兄弟相遇,老淚縱橫。場面、情境感人。」
二、火殤世紀,戰爭賭和平
世紀之初,我隨同李錫奇、蔡國強等兩岸藝術家在金門解嚴後深入金門太武山軍事禁區,穿梭在叢林防區勘察撤軍後所釋出的多處閒置大型碉堡及重砲戰地營區,所到之處,深刻感受時空交錯下「人間禁地」,眼前的李老師與我,心情五味雜陳,戰爭根本就是一場賭局。李老師在戰後的焦土,以藝術作品隱喻出人類文明史與戰爭角力下,一場只有輸家,沒有贏家的命運遊戲,其所對應便是人類彼此攻防戰略,從蠻荒時代演進到現代武器,再進化到未來光化核戰,主宰者如刀俎指揮著一切生靈,而無辜者只能用肉體與生命當賭注,守衛著自己生存的土地。李老師說道,「戰爭與和平一線間一切是賭」,與鄭愁予、蔡志榮、黃義雄、盧根等詩畫家組合創作的《戰爭賭和平》呈現在卸下戰地征衣的戰場上,由藝術家蔡國強總策展的「2004金門碉堡藝術展」活動中,以18個碉堡作品之一展於古寧頭南山碉堡營區,近乎真實的砲彈密布空中,是藝術家唯一一件結合金門戰地現場警世之作,也是李錫奇用自己生命記憶烙痕與兩岸人民歷經烽火的生命際遇感傷遺作。
可以說,戰爭是李錫奇生命與藝術創作強烈對置碰撞的主要元素,藝術則是其生命與戰爭一場捍衛真理不屈服於命運激出火般的色焰。厚重沉痛深邃的黑成了主調隱藏在他藝術創作中那些壓抑、釋放、堆疊、烙印、內化顯現屬於他真實而特有的肌理與生命印記;因此,藝術是他自我經驗感知與精神釋放所交織的烙印,鬱黑是其戰爭下對自我生命一種錯綜複雜反射與觀照,而這一切非他所願且遠於自己所能想像,而在他的藝術與生命歷程,他真實以一位勇者的角色承擔了,如上演一部高度壓抑濃縮的「黑色劇本」。悲劇組成的主角注定沒有歡愉,藝術可以選擇,而藝術家對生命是無可選擇,亦如面對冷戰下禁錮的島嶼原鄉,其必須面對不能脫逃的命運,島嶼、親情、戰爭操弄著他,拋之不去的記憶與傷痛佔據他的肉體與心靈。藝術家以其敏感的體質情懷、深沉的記憶在白天與夜裡,日日夜夜對勢拉距、盤旋、不安、驚恐布滿他一生悸動的靈魂,李錫奇選擇承擔,亦如面對兩岸冷戰下的「金門」,他是火殤世紀和平的詮釋者。
千禧年後,兩岸關係趨緩,藝文交流亦加熱絡,讓我有更多機會陪伴李老師來往金、台,穿梭兩岸。台北市光復南路421巷內的李家,常是我從松山機場下機後,直奔的,一個最有溫度的角落;六樓佈滿作品的畫室一度成為我專屬的臥室,偶爾在旁陪大師作畫,必要時也扮起小幫手,與李錫奇亦師亦友亦如父,話鄉情、論藝術,無所不言;走出金門、台北,進入大陸,福建、西安、北京、山東、上海、江西,都有兩人同行的足跡,福州因創作關係有其專屬畫室,往來友朋也最多。無論島內島外,感佩李老師在歷經苦難、挫折的人生行旅,總能看到他顯現一種對自我生命與外在一分高度的樂觀、豁達與關愛,也看見他一生堅持藝術的旺盛生命力與創作力,他說,「當你選擇了藝術,沒有回頭,這條路就要勇敢堅持地走下去。」
三、鬱黑藝境.再起東方
1994年李錫奇推出漆畫系列「鬱黑之旅」。這樣的機緣只到具有「漆都」美譽的福州,有了更具實成熟的創作與精神體悟,這時期開啟了李老師以「再本位」的精神,重回東方深厚的歷史底蘊與民族本源,強烈厚植了創作養分,進而成為貫穿了東方藝術融合西方藝術一條強而有力的骨幹。李老師再次讓我們看到生命苦悶中「黑的極境」終將中華文化中易經太極對應黑白兩儀極盡的精神與智慧,終得到了跨域合一的具體實現,而完整融合了西方藝術,提供了東方「黑白相生運行」的生命哲理,在其生命苦難與煎熬淬鍊下,我們見證了大師以跨域超脫的勇氣毅力,不離人本的精神,讓藝術再起東方,生命同歸太極,他是極境裡的苦行憎。
李錫奇大師此生藝術與生命另一股力量,我認為來自他的藝術摯友也是我敬愛的藝術大師朱為白;平和、樸實、簡練的朱大師以「淨白」作為他藝術生命追求的動能,兩人相知相惜,都歷經戰爭顛沛流離的歲月,命運巧妙的將他安排在相生對應的「黑白兩極」,期間都以華夏東方民族文化的精神元素,藉由黑白詮釋了兩人各自不同生命際遇下戰爭的顏色。
機遇是如此,生命的真相沒有真實的接觸是難以有深切的感悟。雲遊在外時,李老師總是與我安排同一住宿,靜夜裡,話匣一開,總是談得深,藝術儼然是老師尋找生命歸宿唯一的出口,撫慰著多難島嶼、多苦童年的痛。人生或者畫布,他深邃、濃重的黑,卻也成了我內心讀取華麗色彩之外,另一股抹不去的憂色調,不安與不捨,讓我思索外界所看不見、不了解的藝術家李錫奇,那是一種極端莫名的抗拒與張力,猶如飛鳥落入黑幕般的捕獸網,亦如無邊無際,不斷吸納暗物質的黑洞中;這種生命際遇,再次感受到老師藝術與精神中一路由版畫的烙黑、水墨的韻黑、到漆藝的鬱黑尋找了「鬱黑系列」,我試著稱之生命最沉重的「極境的黑」,又在我多年的日記裡,為我的感受下了註解,「黑是紅的血,白是黑的魂」。
我一直認為金門雖小,在歷史與地理位置上都扮演出重要核心支點與民族氣節。面對兩岸冷戰、對峙,金門本於一種民族正氣,寬容的視野,歷史的高度、博愛的情懷,迎合於大時代的無畏精神,這種精神就是金門在烽火動亂的歷史支點力量,而我認為這種力量就是李錫奇藝術與精神上的「本位」,建構在和平與戰爭的天平支點上;2006年在李老師鼓勵下,我以《符碼、流影》在台北國父紀念館舉行影像創作個展,畫集中,我引用作家雷馬克在其著作《戰後》所寫到的一句:「廢墟裡若有明朗的春天,戰後更會有茁壯的生命」。
黑色的記憶,自島鄉植入老師心中、筆下。從早期的《失落的阿房宮》、《落寞的秦淮河》,再到後期的《拓印》、《時光行》、《寂墨》等系列,版畫而漆畫,「黑」;始經是畫家不變的創作基調;1994年,畫家不再隱喻,直接以「黑」為名,帶著《鬱黑之旅》系列去旅行,個展巡迴紐約、曼谷、瑞典、丹麥,再回到台灣。
獨鍾「大黑」,老師亦喜「大紅」,特別是漆畫作品中,民間喜愛的大紅大綠,常是老師選取的色彩,「但正是作為作品底蘊的這個『黑』,才在色彩的強烈衝撞中,奏響出喜氣的紅和綠來」,劉登翰在《色焰的盛宴》書中描繪道,「黑」是畫家發揮最淋漓盡致的色彩語言,「既是色彩,也是精神的」。
「黑」到底是甚麼?死亡或者不祥?濃重的有,還是空泛的無?是一種色彩,還是晦暗無光?文化評論家約翰‧哈維在他的著作《黑色的故事:徹底改變人類文明史的顏色》提出了解讀,他亦點出希臘羅馬時期,黑色具有雙重角色,既是美,也代表哀傷。
畫家的人生,大悲大喜;創作,大黑大紅。
報導文學作家楊樹清直指李老師創作色調中的「黑」、「鬱黑」,構成了他的生命色彩、創作密碼,也是他「未竟的探訪」,閱讀畫家的創作歷程,他也常陷入「黑」的色彩迷宮中;不論揮灑出多麼華麗的色彩,仍是「一團黝黑深重的黑」,既是色調的美,又是內在的悲傷。
李錫奇老師面對「鬱黑生命」藝術的追求,讓我們領悟到他那股堅定民族本位的精神及其追求和平的情懷。在火殤世紀裡,李錫奇當是一位傑出而偉大的藝術家,其對生命真理的追求與不畏逆境的勇氣,亦如我們願此傾聽一朵「花開的聲音」,企盼沉淨的生靈,聆聽生命的心意,寄以宏觀的視野眷顧這群游離多難的民族,在自然法則中以澄淨明慧的勇氣探索生命的真諦與祕境,釋放真愛與和平。
感念大師,一生奉獻藝術與和平,他是鬱黑藝境裡的苦行僧,旭日東方揚起的白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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