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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第16屆浯島文學獎──(小說組優等獎)風中有朵血做的雲

發布日期:
作者: 吳其穎。
點閱率:2,0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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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叔摸了摸圓滾滾的啤酒肚:「根據我的觀察,大陸的白酒品牌已經開始年輕化,瞄準新生代的消費族群。他們把白酒與其他飲料調在一起,創造出23度水蜜桃味和23度蘋果味這些新口味的高粱酒,還在酒瓶上印文青風格的句子。像我之前喝了江小白的酒,上面寫著話說四海之內皆兄弟,然而四公里之內卻不聯繫,或是不要到處宣揚你的內心,因為不只你一人有故事。你們年輕人應該會喜歡這種調調吧?」
小蔡比出只伸直食指小指的搖滾手勢:「我比較喜歡愛你愛到殺死你這種風格。」
「好啊,我可以跟還在金酒工作的老同事提議,說不定他們會採用。」
「不可能啦,他們要是用了,我就在模範街裸奔。」
「在那麼熱鬧的地方裸奔?」成叔笑到發抖:「你不是說要收斂嗎?」
「對對對,我是里長,要收斂、收斂。」
「不過除了年輕化,金酒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工作,就是守住金門的命脈。」
「現在都通水了,不用那麼緊張了吧?」
「誰知道能通到什麼時候?當初通水的事拖了很多年,政府一直不希望我們太依賴大陸,飛機的事也是這樣,拖了好久都沒解決。金門的三月到五月是霧季,尚義機場一起霧就沒法降落,又不能降落到附近的廈門高崎國際機場,只好再飛回出發地,真是折騰。而要從金門飛出去也很痛苦,運氣太好就會抽中買金門送關島的大獎,關在島上的那個關島,運氣更好還會得到機場大廳的免費住宿。」
成叔搖頭:
「廈門那邊高樓一棟棟地蓋,晚上看過去,五顏六色的燈閃啊閃地,讓人不注意都難。小三通後,我們去廈門買房子,放假去廈門吃喝玩樂、剪頭髮、做足浴按摩,廈門人也過來買奶粉、尿布、面膜、菜刀。金門的出入境旅客一直穩定增加,其中陸客超過四成,他們都很喜歡來這兒自由行。
「我們跟大陸那麼近,跟台灣那麼遠,不能依賴大陸卻要倚靠遠在天邊的台灣,你說這不是很矛盾嗎?」
「我想知道│」何方開口:「為什麼你一直說水是金門的命脈呢?難道電跟瓦斯不是嗎?」
「金門高粱酒是金門的經濟命脈,讓我們享有特別好的福利,像是免學費、就學津貼、免費健檢、三節家戶配酒跟免費搭公車,但也因為這樣,產生了許多設籍在這兒卻不住這裡的幽靈人口。之前有統計過,設籍金門的人數已經快十四萬了,但真正住在這兒的大概只有六萬,而且有一棟古厝還被踢爆,說有一百多戶人多時設籍在那邊,誇張吧?」
「嗯。」
成叔繼續說:「因為金酒是金門的命脈,水又是金酒的命脈,所以水就是金門的命脈。」
「水是金酒的命脈?我一直以為金門高粱酒之所以與眾不同,是因為獨特的釀酒技術或配方。」
「獨特的只有一個字,就是水!金門釀酒是用地下水,大陸的水過來是供應日常用水,讓地下水不會因為農田用水和民生用水而枯竭。金酒的高粱是從不同地方進口的,釀酒的方式也曾經帶到嘉義酒廠去試卻失敗,所以關鍵就是在這裡獨特的地下水質。」
「是啊,我們沒有麥當勞、肯德基,但是有金酒這隻金雞母,還有金門高粱黨這個名字超特別的黨。」小蔡把金色龐克頭往後撥。
成叔與小蔡繼續聊金酒未來的發展方向,何方機械性地將食物放入口中。眼前的兩人絲毫沒有提及「那件事」,何方心頭的疙瘩就像充氣的氣球般,不斷膨脹再膨脹。
那疙瘩壓得他呼吸困難,他忍不住開口:「聽說陳明德的案子會以意外結案,你們都不覺得有他殺的可能嗎?」
成叔及小蔡交換眼神,成叔率先開腔:「我相信檢察官的判斷。」
小蔡聳肩:「他家人也沒要求調查他殺的可能,我想就這樣了吧。」
「可是你們不覺得他很可憐嗎?」何方抖著嘴脣,聲線如海浪波動:「他死了,他的家人完全沒有出面追究死因,也沒有做任何表示。就連最親的人都不關心他,他活在這個世上到底有什麼意義?」
餘音迴盪於被日光燈照得發白的四面牆壁間,何方的臉也由微醺的紅潤轉為尷尬的蒼白。他說話總是再三斟酌,方才卻如脫韁野馬般失控。
小蔡翹起嘴角歪頭瞧著何方,有如在欣賞某種藝術品。
成叔表情卻截然不同:他凝睇何方的雙眼,思緒似乎遁入了另一個世界。
12
「陳明德的死真的只是意外,而不是他殺嗎?」
何方再度投出這個問題時,已不確定自己想聽到何種答案。
一方面他希望對方能發揮大愛替陳明德鳴不平,一方面又擔心對方這麼做會令他覺得矯情,並失去他那並不穩固的信任。
陽光乘著涼風從窗戶進來,陶文鳳清秀的五官幾乎融化於燦亮白光中。她向前走兩步,眼鼻自浮白的臉中顯現出來,語調平淡得好似事不關己:
「現在關於這件事的消息不多,但我認為如果有他殺嫌疑,檢方不應該忽視。」
「但如果檢方真的用意外結案的話……」何方未追問對方是否會幫陳明德翻案,因這太過苛求。
「這樣說也許很自私,但不管是玲玲的死或陳明德的死,我都希望自己不要再多想,就讓它過去。」
何方輕輕頷首:「妳是因為陳明德向妳下跪道歉,而原諒他的嗎?」
「可能吧,但我並不是在一瞬間就原諒他,畢竟人的感情不像開關那樣,能輕易地切換到另一邊。」
「那妳相信他是真心懺悔嗎?」
「為什麼你會這樣問?」
「他是在記者面前這麼做的,也許只是作作樣子。」
「我們永遠也不會知道他到底是作作樣子或是真心悔改,但追究那些又有什麼意義呢?」
陶文鳳搖頭:
「一切都過去了,我不想再庸人自擾。」
何方想起在花崗石醫院的發現,清清嗓子:「請問妳那時候,是不是有幫曉玲立牌位?」
「沒有,我們基督徒不立牌位。」
那是誰弄的呢?何方俯下臉孔看自己的腳,游移要繼續問或往外走。他怕留下來會越陷越深,因陶文鳳既像母親又像導師,他總會不自覺吐露內心想法,即使她那種「一切都過去了」的說法並不讓他滿意,他仍想繼續待著。
他的黑鞋黏在水頭教會菱形花紋的地板好一會兒,直到出現啪啪啪的擊打聲才稍微移動。陶文鳳雙手握著一本厚重聖經,持續砸向牆面上的蜘蛛,即使對方已明顯死亡仍不住手,非要將對方打個稀巴爛不可。她以面紙包起屍體,將牆壁上蜘蛛狀的髒污與聖經擦乾淨,再用薰衣草精油除臭。
快走!
何方腦中的警鐘響起,他向外移動,速度越來越快,步幅越拉越大。
「你要走了嗎?要不要帶幾塊一口酥?我知道你喜歡蔓越莓口味的。」陶文鳳溫柔地說,用打蜘蛛的手端著糕點。
「不用了,謝謝。」
何方逃難似地以小跑步離開。
「有空歡迎多過來。」陶文鳳站在教會門口淺淺地笑,輕輕揮手。
「嗯。」
何方跨上機車,戴上安全帽。
他決定與她保持距離,因為她可能就是凶手。

望著何方急遽縮小的背影,陶文鳳抿起嘴巴,脣角兩端產生紋路。
她轉過身,視線對準教會大廳的空曠講台,刺痛感在顱腔內擴散開來。她扶著太陽穴,跌進鐵椅中。
似乎有枝箭穿過了腦袋,那血淋淋的感覺使她沉入黑暗,她用雙手撐著額頭,不停喘著熱氣。不知過了多久,才成功將那枝箭抽出腦袋,刺痛感也漸漸淡去。
她抬起眉眼,虛弱地看著講台,背後吹來的風裹挾了她,將她帶往記憶的深淵……
「各位弟兄姐妹大家好,今天我想跟大家分享的主題是:我們要如何面對生命中的傷痛。」
三十出頭的她立於講台上,字字鏗鏘有力:
「我想在座的每一位,多多少少都有些痛苦的回憶,年長的也許經歷過戰爭,體驗過生離死別,年輕的雖然沒有遭遇大時代的悲劇,應該也曾在原生家庭、學校或職場中,受過各種不同的傷害。
「我們該如何面對這些傷痛呢?是要選擇記著還是遺忘?被動逃避或是積極面對?我們來看聖經怎麼說,請翻到馬太福音第六章十四到十五節,我們一起來唸:你們饒恕人的過犯,你們的天父也必饒恕你們的過犯;你們不饒恕人的過犯,你們的天父也必不饒恕你們的過犯……」
講道進行到一半,黑壓壓人群中,有隻手舉起。舉手的是剛來教會的黃太太,陶文鳳停頓片刻:「請問有什麼問題嗎?」
「陶傳道,如果上帝要我們饒恕的話,那是不是該廢除死刑呢?」
陶文鳳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噎住,數十名會眾也面面相覷。她一時想不起對方近來是否遭逢禍事,清清喉嚨說:
「這個問題很好,在教會界其實也引起過辯論。贊成派認為,在舊約的創世記中,提到凡流人血的,他的血也必被人所流,因為神造人是照自己的形象造的。上帝照著祂的形象造人,為了保護人的價值,殺人者需要遭到處罰以命償命,並由政府來執行死刑。
「反對派則認為,生命的主權是在上帝手中,人沒有剝奪他人生命的權利,而且從舊約到新約,經歷了一個很大的改變,你們知道是什麼嗎?」
「耶穌為我們的罪被釘死在十字架上。」最前排的孩子大聲說。
「沒錯,耶穌救贖了我們,赦免了我們的罪,也使我們從舊約的律法時代,進入新約的恩典時代。因此反對派的想法是,比起死刑,無期徒刑更能達到讓人悔改的目的。」
黃太太從頭到尾擰著眉心,陶文鳳說著說著,心也撲通撲通跳起來。
「但十誡中不是有一條是不可殺人嗎?」黃太太問。
「關於這點,贊成派跟反對派也有不同的解讀。贊成派認為,這裡的殺人指的是謀殺,而死刑不算謀殺;反對派則說,這裡的殺人指的是各種的殺人行為,包括死刑。」
語畢,黃太太繼續拱著眉毛,兩人安靜對看,大廳內的空氣重重壓著每個人。
黃太太癟嘴:「那妳的看法呢?妳是贊成還是反對死刑?」
陶文鳳怔住:「我是反對的,我認為殺人是罪,合法殺人也是罪。」
黃太太微微點頭,沒再冒出任何聲音。陶文鳳也將這個插曲拋諸腦後,直到他三十三歲生日那天。
她還記得,那是個溫暖的冬日午後,和煦天光在落了葉子的樹上輕巧舞動,玲玲走向坐在窗邊寫講道稿子的她,問道:「媽媽,我想去幫妳買生日蛋糕,可以嗎?」
她從密密麻麻的講稿中抬眼,連續掏了幾個口袋都掏不出錢。六年前先生因胃癌過世後,家中頓失經濟支柱,當傳道的薪水不高,一不留神便捉襟見肘。
玲玲眨著大眼說:「我把之前的零用錢都存在小豬裡,我可以用小豬的錢幫妳買生日蛋糕嗎?」
她難為情地笑:「妳買小的就好,剩下的錢自己留著。」
「妳不用擔心我,我會好好保管錢。我出去囉。」
她凝睇著玲玲漸遠的身影,以及她左右擺動的兩根長辮,驚覺已許久未幫女兒編頭髮。打從女兒出生,她便常對女兒說:「不用怕,妳還小,我會保護妳直到妳長大」,但先生過世後,有天五歲的女兒突然問她:「媽媽,我長大了嗎?」,她回:「對啊,妳長大了」,結果女兒竟緊緊抱住她,以童稚嗓音說:「那我可以保護妳了嗎?」
從那日起,玲玲變得越發早熟懂事,總是自己寫好作業,自己打理儀容,甚至自己規劃未來。
「我長大可以去台北唸書嗎?我想去讀台大。」玲玲曾這樣問她。
「為什麼妳想唸台大呢?」
「因為我想成為有用的人。」玲玲瞳中閃著光采。
「妳為什麼想成為有用的人呢?」
「我想買大房子給妳住,買漂亮的裙子給妳穿,買好吃的糖果給妳吃。」
當時的她莞爾一笑,卻沒想到女兒這個小大人般的心願,竟永遠無法實現了。
(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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