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石頭堆砌的壁壘和孔洞分明的白化礁岩是初來乍到的印象。爾後身在島上，就看不見島嶼本身。眼望之處盡是高樓矗立的廈門。
島嶼的上方有一撮蓊鬱，樹木塊狀分布。泥黃的土石牆圈住整個的島嶼，以碉堡型態誕生。被派到這裡職守的日子很單純。阿榮輪班站哨，持步槍，整晚看黑色的海。聽海浪猛打岩壁傳出低沉和破碎的拍擊，像T65K卡彈時悶卻醒耳的破碎感。
地方小，眼睛多，眼睛除了看海上越界捕魚的廈門漁夫，還看垃圾桶從昨天開始有螺絲粉的塑膠袋。阿榮夜間站哨時發現東側的拐彎處有點點燈火，壓抑的吆喝隨波濤起落，漁船的馬達聲橫空響亮。他前進兩步退一步，朝聲源觀望。不敢太近，但也不願就此錯過揭開隱藏版國軍生活的時刻。
先瞅見長長的竹竿子，竿子前端套著一整袋螺絲粉。魔幻的香氣從遠處飄入鼻息，海風首次挾帶如此邪惡的慾望。盯著遠處嚥口水。阿榮發現漁民兼職吳柏毅，那個時代未有吳柏毅，外送的生意倒永恆，裝載著人世間不變的口腹念想，從廈門坐船來到獅嶼。
我寫阿榮的故事給你看。阿榮強調那是真實的經驗，他目睹半夜漁民兼職以後，白天的工作忽地充滿樂趣。在獅嶼嘛，你以為我幹嘛，真的看海喔，還是看廈門的房子？當然是趕漁民。很氣欸，那群人，每次都越界捕魚。我就站著，站在高處的崗位聽長官吹哨，逼，逼，逼，媽的，還靠近！給我滾！
阿榮和我是登山認識的。飽經風霜的臉是紫外線和時間交互作用的成果。從沒問他幾歲，皺紋吐出的線索是四十左右。
我們一起走過許多座百岳，但更愛中級山縱走。阿榮常開玩笑，說自己當兵只幹兩件事，一個是站著不動看海，一個是打靶打到手爛掉。此後的工作若是再要他看海，會發瘋。
以走路為營生是意料之外卻比其他計畫都更好的結局。登山響導，好日子都有走不完的路，好天氣則看蒼蓊的景。他獨自一人的時候喜歡走荒廢的林道，路長，之字形山徑常霧氣瀰漫，走到霧中，只剩當刻。
他帶我走幾回，霧氣讓視線受阻，遺世而獨立的地方製造安心也製造恐懼。你曾說過恐懼是讓你最安心的感覺。但這不符合人性和邏輯。還是說，對立和衝突的語言是一種控訴，控訴充滿恐懼的童年。
山將我整個包裹於茂林叢生的熱氣裡，整張臉是汗水，像我們國中運動會跑完接力賽的慘烈景象，整件白色的運動服裡外濕透，你說你看到我背後的痘痘。畢業前，背上的痘痘們枯死，新生痘萎靡不振，死亡痘佈下暗褐點狀的奇異攻擊。於是背部成荒灘，痘疤是海水曾經存在的證明。現在海水走了。
時間也走，最後走的是你。
高中的某天，在猛灌啤酒的喧鬧場合，我們兩個坐在角落。那裡放的歌很老，開口唱就要笑，一群身姿婀娜的女子穿插在男人之間。她們戴放大片與變色片，眼珠子如透明奇幻的玻璃彈珠。
我問你不愛喝來幹嘛？
人情世故啦。你學大人吆喝。要捧大哥的場。
你又捧不起。
讀書仔不懂。你說。
你的高職生涯和我的高中學業完全錯開，偶爾在等車的站牌遇到，學校好不好玩啦，問候一句，旋即爆出一串以髒話為連接詞和開頭語但內文比五言絕句還短的回答。晚上翹補習班到你家打電動。你打電動，我把每個要背的英文單字寫入一張白紙然後貼在你的螢幕上。
白目欸。你大罵。媽的。我考你，這是什麼意思，艾格泥，愛歌妮？
Agony是痛苦。我說。
痛苦喔？你嘿嘿笑。細細的眼睛忽地睜大，嘴巴張開，用手摀住胸口做心痛欲死的浮誇狀。很愛演。我說。你說靠腰咧你才礙眼。
長官交接的事項中包含廈門漁民的吳柏毅。阿榮第二年得到特權，除了螺絲粉還可以點炒飯。站哨時他眼放精光，比長官更銳利揪出那些跨過邊界的漁夫。一艘艘漁船無所遁形於他精密計算的視線。不只是揪，他老遠即開槍，往海裡打，子彈飛馳，射距的長短是恐嚇關鍵。堅決不讓漁民踏島上。
表現得盡忠職守，這樣一來，誰想得到他就是吃螺絲粉的傢伙？社會的邏輯向來反著操作，比如糾察隊偷偷犯的校規最多。
有一回，輪值的兵偷懶，漁民長驅直入，竟然在岸邊撒網，馬達格格，船就停在沿岸一角，放眼是荒禿的石壁，壁頂有枯草，成排萎黃雜蕪的植物生命力滿點，大風之下不死，韌性十足。
軍靴踢躂掃過，阿榮通報長官，長官從軍令台上遠射示威，下令他以肉身追趕大膽上岸的漁民。臭姬芭。阿榮罵。送宵夜的熱情不准用在這裡。
怕被找到，漁民先掩蔽在枯灰的海濱植物群中。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