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從一張老地圖說金門。約莫繪於明朝，線條古樸，與精密的現代版地圖相較，形態差異大，但房屋與標示，非常逗趣。我喜歡舉古寧頭，說明歷史的無情跟得失。在兩岸同屬一個政權時，古寧頭是一個港口。當時漲潮了，關帝廟位於海中央，居民拜拜等趁著退潮，並時刻注意潮水，免得受困。
我接受推薦、以及文化局委託，擔任駐縣作家，曾因酖看建功嶼海外風景，忘了潮水襲來。我與孩子說了，建功嶼的前身是「痲瘋島」，退潮時，海當中讓出路來，思念故土、親人的病患，得忍住多深的悲痛，才能不走向海的那一邊。軍隊駐守孤島外的孤島，當海水圍繞著整個島，內在悲絕又多麼地痛。這些都走遠了。當時蜻蜓滿天繞飛，提醒我，該要下雨了。不久，細雨霪霪，我們舉傘踏向來路，才發現海已經悄悄布局。
我撩起褲管，背起孩子，走過好幾段低窪的海灘。我在那個時候，也想到關帝廟。一座潮退而親的廟，它的退潮路，也是進香路。而當海水漲潮，廟孤伶拎矗立海中央，只盞火閃爍，一閃喚人間、再閃朝天邊，它守在水陸交界，猶如陰陽的護佑。
無論海水多麼洶湧，永遠不超過它的基座，尤其農曆九月大潮，俗稱「漲九降」，海水倒灌，村裡頭都能夠抓魚了，可是朝大海張望，廟依舊是廟，任水再怎麼追逐，始終離基座一尺。
兩岸戰事起，國民黨政府為防解放軍深入古寧頭港，直截登陸，興建慈堤。我曾於某次參訪，聽嚮導提及，國軍得趁退潮搶建。海水不理塵寰，更無關政治，該漲就漲、該退就退，淹死不少軍人。沒料到慈堤夕照，成為新的觀光景點，它圈養起來的溼地，讓生態多了變化。
關帝廟浮生水面如蓮，夕照慈堤紅光四野，它們無法並存並生，得失之間，我總是再三感嘆。
我且以地圖輪廓解釋金門命運。當它是骨頭，是被台灣背棄時，無論金門、馬祖撤軍，或者台灣本土意識高漲，擠壓其餘離島生存，都屬孤島的無奈。它也有振奮的時光，被描繪為獅子，被稱許作「反共前哨」。這是明鄭時期「反清復明」的遺魂在金門復辟了，金門成為被奴役、被利用的「工具性命運」。
近十年，地圖又有了一層新解，它像顆「金元寶」，肇因金門是幸福感最高的城市，高粱酒帶動地方福利，高中以下免午餐費、三節優惠價格購酒等，它的敬老年金也高出其他縣市，金門不再窮，依賴金酒，真鍍了一層金。
而這一層金，如果沒有戰爭、沒有撤退到金門的各省釀酒好手，金門的水，永遠只是金門的水。
我每次述說金門地圖，包括七月九日於燕南書院，與文友分享。我總充滿祭天拜祖的崇敬，只差沒有酒一杯，敬人間是非。述說結束，歷史闔上了，我悲憫歷史帶來的傷痕，也虔誠祝福，它開啟的新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