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要踏入機場大廳，一縷潮潤的風從腳邊颳過，銀白色的閃電劃過天際，幾聲驚雷從遠處敲響，瞬間，粗壯的雨線一茬茬落下來。狂放滂沱的雨勢，嚴重影響飛航安全，原本預計搭乘的航班被迫延遲，我只好坐在候機室，看雨，發呆。
越下越密的雨如暴如洪，起飛的時間點出現斷層，回家的計畫被懸置，無法落實。我想起年少時搭登陸艇返鄉的折騰，胃裡掀起鹹腥苦澀的滋味，那時候往返金門和臺灣唯有登陸艇，運送米糧、罐頭、彈藥、水泥、鋼筋等戰備物資，順便搭載民眾，航班少，船位更是難得。我從臺北趕到高雄13號碼頭，至於何時開船？何時上船？又是焦慮且漫長的等待。
好不容易出發了，船艙臥床有限，我和眾多鄉親擠在艙底，用塑膠布鋪成簡易的床，蜷縮在放置糧秣和武器的剩餘空間。艙底幽暗無光，空氣中充滿柴油、汗臭、酸腐等異味，嘈雜的發動機噪音伴隨此起彼落的嘔吐聲，我像一條擱淺泥灘上的魚，睜大雙眼卻無法看見光明，拚命翕動著兩腮，卻呼吸不到希望的氣息。
每一次的港口離散，身心就會積累越多對家的思念；每一趟的海上顛簸，靈魂都會滲進更多潮濕的鄉愁。搭乘登陸艇的那段特殊經驗，遭遇驚濤駭浪的回家之路，讓我更加珍惜風平浪靜的時光。
父親常說：「金門人躲過槍林彈雨的煎熬，還怕什麼經風歷雨的日常？」似乎遇霧遇雨又遇風，是離島人的宿命，無法避免也不可能避免。
夏秋之際颱風偶爾干擾飛行，飛機已在金門上空，機身受氣流不穩而劇烈搖晃，幾度下降又攀升，然後在空中盤旋，遲遲無法降落。機上的乘客開始騷動，原本安睡的嬰兒被驚擾，放聲啼哭，嘶喊的哭聲造成其他乘客心煩意亂，整架飛機猶如無根的浮萍，飄零無依，四處遊蕩。
機身再次強烈晃動，上顛下簸，我抓緊腰間的安全帶，顫抖的雙手比安全扣還冰涼，此刻我離家鄉很近又很遠，看似回得去又回不去。人自有來處，風自有歸途，當下的我彷彿羈旅在空中的風箏，不知該何去何從？
雖然不喜歡趕路，卻也無法抗拒，尤其是彌天大霧的清明時節，喚醒生理時鐘，我像隻候鳥一樣飄洋過海，重返家鄉。先祖踏往歲月深處的步履，踩印在陌生的土地，他們是生命之流，給予我人生圓滿的詮釋並傳承生命的意涵，就是這樣的血脈之情和緬懷，無論走得多遠，我都會回來。
濃霧有多深，滯留機場的時間就多久，每一次延遲或取消，都成為刻進離島人血骨裡的疼痛與無奈。
在漫長的等待裡，情緒由浮躁、消沉到心灰意冷，我從背包掏出保溫杯和一小包零嘴，喝一口大紅袍，再啃上幾顆金門花生，茶香幽幽，花生香脆，心情逐漸轉變成堅定、安忍而淡然處之。
陽光從灰濛濛的天空漏下來，照見我身上斑駁的想家之情。
回家的路上即使有大風、大雨和大霧，但是大風可以吹散生活中的喧囂，把安靜帶回心中；大雨的濕氣一點點滲入體內，讓枯竭的心靈透明澄澈；大霧散去之後，放下迷惘與偽裝，眼前的景物終於清晰起來。風雨讓我心無旁騖，專注於路途，不會任意逗留，肉身雖是弱小的存在，對家的牽掛讓我無比堅強，一路上充溢著儀式感和意義感，珍惜有家可回的光陰。
我又拖著行李準備啟程回家，陽光難得，為我鍍上開朗的心情，朵朵白雲綻放在藍天，今日也無風雨也無霧，別有意蘊，很快就能到家了，那裡有我最親最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