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山史述》後山歷史的詮釋者──試論陳怡情
《碧山史述》是陳怡情先生的第一本著作,也是金門地區第一本與碧山村落有密切關聯之重要文獻。作者怡情先生雖已八十四高齡,但思維縝密,國學造詣深厚,更有異於常人的記憶力;復加生於斯、長於斯,與碧山有密不可分的血緣關係,故此,這段歷史由他來書寫,的確是極其適當之人選。筆者之於如此說並非刻意地奉承,而是深感歷史是不容被扭曲、史實是不能被誤導的。倘若落筆時稍有不慎,非僅不能還原歷史的真相,甚至還會成為歷史的罪人。因此,我們不僅可從書中看出作者下筆時的嚴謹,亦可充分地瞭解到他筆端欲表達的意象是什麼。尤其是一位八十四高齡的老年人,竟能利用農事之餘,優雅地運用每一個晨昏,憑著有限的記憶,把碧山即將流失的人文歷史,逐字逐句地書寫成章,為後代子孫留下彌足珍貴的史冊,令人敬佩!
「碧山」亦稱「後山」,位於金門東半島,為金沙鎮轄區。即使它只是一個純樸的小農村,然卻有豐富的人文色彩與傳統建築。除了有兩株百年黃連木,兩尊守護鄉里的風獅爺與「陳氏宗祠」、「昭靈宮」、「陳德幸洋樓」、「陳清吉洋樓」、「雙落厝」與「一落四櫸頭」古厝外,「睿友學校」更因為它「具有歷史、文化、藝術價值,表現地方營造技術流派特色」而被列為縣定古蹟,故而有「金東的璀璨明珠」之美譽。筆者忝為碧山子弟,的確是與有榮焉。
《碧山史述》連同附錄共分為二十四個章節,時間從元、明、清朝以及當今之民國,凡碧山之重大事略與要聞,先輩先賢之豐功偉業與出洋史,甚至鮮為人知的傳說故事,無不透過其優美之詞藻、細膩之筆觸,為讀者作最完美的詮釋。儘管有部份年代久遠之傳說僅限於耳聞,但作者均能從歷史的淵源或脈絡加以分析和求證,提出合乎常理之論述,而非含糊帶過。雖然全書僅四萬餘言,然則涵蓋著整個碧山的人文歷史。尤其是〈睿友學校補述〉篇後,附錄為睿友學校題署的陳延謙與許允之兩先生之簡介,更能彰顯出睿友學校之歷史價值。
從書中顯示:「碧山陳氏緣于元朝,先祖陳德宗,祖籍晉江深滬後山鄉,曾仕於元,官居一品平章事,以剛直建諫諍言,不幸於朝罹禍,其生有三子,在家中聞訊,為避禍波及,於是各自乘舟泛海而逃。長子存志流過於福清牛田驛地方,次子存仁舉家乘舟遵海而南,中流遇風飄至同安縣翔風里浯洲嶼十七都後山鄉海邊,登岸擇地,就浯拓基,而世居焉……。」先祖之於選擇後山鄉為拓墾之地,仍鑒於後山東有「翁厝山」與「眾家山」,下有諸多沃土耕地,南有二條溪水環流入海,水源豐富,腴田可耕,只要子孫勤種,不僅收穫有餘能得溫飽亦可販售。西有曠地可墾,北有海產漁業,並可利用木船通陸營商,的確有先見之明。而村名之由來:「蓋深滬前臨海,背有碧山峰,開基祖存仁乃深滬後山五房派系,因示不忘本,而沿用『後山』與『碧山』。迨至民國四十六年,胡璉二任金門司令官時,為避免『後山』與『山后』村名顛倒,恐混亂不清,特下令將後山除名,從此之後專用碧山之名矣。」
看完此段,作者不僅把碧山陳氏先人抵浯拓基與其地名之由來,為讀者做最詳細的詮說,也同時把整個村落的歷史淵源呈現出來,我們亦可以從陳氏大小宗祠之重修重建章節裡得到印證。然而,儘管碧山年輕一輩的優秀人才不少,但無論是「大宗祠再重修誌」或「西小宗祠重建誌」均出自怡情先生之手筆,其內容之豐富,遣詞用字之典雅,以「文從字順,辭理可觀」來形容,似乎並無不妥之處,先生之文采可見一斑。
碧山源自晉江深滬,迄今已有七百餘年之歷史,而數百年來卻也衍生出數百個家族,每一個家族可說都是一頁頁活生生的碧山史。當作者進入到〈明朝陳甫毓家族傳說故事〉的領域時,這段歷史距離現下雖已四百餘年,但作者並沒有以詰屈聱牙的詞藻來詮釋,而是以通俗易懂的語句為讀者們敘述「苦父灣與陳四明」的「傳說故事」,並對副戎陳四明年少時,僱人用一塊方形大石頭,上鑿洗臉盆,下側四方各鐫「望」、「高」、「孕」、「秀」作為勵志自勉之字提出解釋。時隔數百年後,作者以「要先洗清面目,然後,望有、高舉、孕生、秀士」來釋之,的確再恰當不過。也由此可看出,作者聯想力之豐富,與其深厚的國學根柢是有密切關聯的。文後並附有〈陳甫毓家族族譜〉與陳四明親撰〈乾禹公卜葬浯洲十七都長福里鳳龍山記〉,更能凸顯其歷史價值。
〈懷念陳能顯先生〉、〈碧山教育史述〉與〈睿友學校補述〉是該書中三篇極重要之文獻。作者以三百九十五行之五言長詩,來懷念於民國十五年獨資興學創辦「碧山學校」,培育桑梓人才的華僑陳能顯先生。眾所皆知,無論新詩或古詩詞,不僅要讓人懂也要讓人感,作者竟能把能顯先生熱心教育、提攜後進之襟懷,透過其縝密的思維與文學素養,以一千九百七十五字之史實為架構,書寫成三百九十五行之五言長詩來表達,把能顯先生之生平軼事發揮得淋漓盡致。放眼當今浯鄉之文人墨客,尚無人能出其右,一位僅讀過四年私塾且年屆八十四高齡的老年人,能有如此豐沛的靈感與創作精神,不僅令人敬佩,也是後進必須學習的榜樣。
碧山教育之啟蒙,除了陳能顯先生為先驅外,後續者陳睿友先生其功更不可沒。作者在〈碧山教育史述〉這個篇章裡,特別以「富而好義澤被桑梓的陳睿友」之章節,來敘述睿友先生之善行義舉,其中並分成「修橋造路以利人行」、「設置義塚以濟貧葬」與「創建小學以資教化」等三個小單元。從該章中我們清楚地看到:「睿友先生幼隨舅父赴南洋,在東盛商號學習,初以苦心謀生,克勤克儉,少有粒積,轉習商業,以勤勞熱誠見稱,漸著商譽;嗣後開設『金和美商號』,經營木材而致富。每念幼年家貧,受舅父之宏蔭,並有失學之苦,而鄉人亦若是焉,致在叻華僑多屬勞動階層,難有出頭機會。是以晚年心繫祖國,亟思有餘力,在故鄉創辦教育,俾以啟迪後進,宏揚祖德,並諄諄訓誨子孫,積德行善,厚恕待人,相信果報必得善終。」
作者僅用短短的百餘字,就把睿友先生在外辛勤奮鬥與回鄉興學之心志表露無遺。當睿友先生辭世時,子孫為繼承其志,於民國二十三年間,提撥銀洋二萬元,委由同宗華僑陳德幸先生,全權返鄉籌建睿友學校,以培育鄉里人才。而學校竣工後,除碧山本村學童外,亦同時招收鄰村山后、山前、山西、東珩、西吳、陽宅、東店、田浦、大地、東溪等村兒童免費就讀。而此時,儘管睿友先生已作古多年,但睿友學校仍然巍峨壯麗,培育人才難計其數,鄉人對先生造福鄉里之善行義舉,更是銘記在心、欽敬不已!
而作者在〈為感念旅星陳智從先生事記〉之篇章裡,對智從先生之善行亦有如此的描述:「時里人很多因恐被抽壯丁當兵,離鄉背井遠赴南洋求生,抵達星洲時,無親人者,都投靠在『信發』,由陳智從負責膳宿外,且給零用錢,然後介紹工作……。而若干無前往南洋謀生之眷者,生活有困難者,每屆年關之前,都會寄款幫助……。」以智從先生之財力,雖難以與能顯、睿友、清吉諸先生相比,但他熱心鄉里公益從不後人,關懷族人生活從不吝嗇。作者曾獻詩一首:「陳智從先生,受業於鄉賢,成就愛鄉里,不論辦教育,或是公益事,慷慨多貢獻,從來不吝嗇,種善獲果報。」短短的幾行詩,不僅是對智從先生的敬意,也是最好的寫照。
相對於經營「和通商號」致富的同鄉華僑陳清吉先生,即便事業遍及星洲與馬來西亞,其財力之雄厚遠勝過「金和美」與「信發」,但對鄉里之教育與公益事業卻毫不重視。我們可從相關篇章得到印證。
其一、當陳能顯先生獨資創辦七年的「碧山學校」因故停輟,「當時陳清吉先生業已建樓有二年之久,財力雄厚,族人本冀望其能接辦,詎料彼無教育觀念而拒絕,有失眾望。」
其二、民國五十三年,陳清吉先生帶妻子媳返國參加國慶,並順途返金時,「陳氏大宗祠年久失修,破爛不堪,亟待修理,當經族長及長老、地方人士等,前往其舍與陳清吉洽商,請其返星發動旅僑族親熱烈捐獻,鄉居亦與配合,希能集腋成裘,得以修建,清吉以砲亂未停為由,當面拒絕,又再失眾望。」
當然,清吉先生對碧山亦有少許的「貢獻」,那是:「民國四十五年間,獨寄台幣五千元作為教育費,暨四十七年八二三砲戰停火之後,曾寄台幣三千元慰問鄉居族人,每家約給七十元。」
綜觀上述,我們確實要佩服作者不畏懼權勢,就事論事,言人所不敢言的傲人風骨。即使清吉先生尚有後裔在星、房親在金,而當〈和通陳清吉〉乙文在《金門日報·浯江副刊》刊出時,非僅沒人提出反駁或有不同的看法,反而引起多數族人的共鳴,可見作者並非無的放矢,亦非對已故的長輩不敬,而是針對事實的真相書寫之。甚至對破壞碧山海域生態,於民國六十二年下令開採「前江墘」與「潭內」花崗石的羅漢文縣長,以及民國八十年初開放開採「許白灣」一帶海砂的陳水在縣長,除了批判撻伐其毫無遠見外,亦「恐後世無知,並做歷史之記載」。由此我們認為,當政治人物做出有損於這塊土地的錯誤政策時,必須受到應有的譴責,島民也會永永遠遠記在心坎裡。況且,歷史是一面大明鏡,其所作所為,島民看得清清楚楚,由不得他們胡作非為,這似乎也是當政者必須省思的地方。
即便筆者不能針對書中的每一個篇章提出分析和討論,但總的說來,《碧山史述》是一本頗具歷史價值的文史書籍。雖然它記述的只是碧山小小的村落和區塊,然碧山的人文風采、洋樓古厝,以及百年黃連木卻是不容小覷的,「金東的璀璨明珠」之美譽亦非浪得虛名。
誠然,碧山雖小,人口亦不多,但卻有四位子弟獲得博士學位,他們分別是陳秀華、陳建民姊弟(陳淵金先生之千金與公子),陳樂昱、陳樂元兄弟(陳昆仁先生之公子)。而除早年陳文聚先生擔任過碧山國校校長外,陳榮泰先生曾擔任過金門縣政府財糧科長、福建省政府組長;已故的陳忠任先生擔任過安瀾國小校長;陳榮華先生擔任過金湖中小學校長、金門縣政府文教科督學、高雄市政府教育局主任秘書、市立高雄工商校長;陳昆仁先生擔任過金寧中小學校長、金門縣政府文教科長、教育部國教司副司長、軍訓處副處長、督學、參事;現下的陳順德先生為正義國小校長;陳建民先生為國立金門技術學院教授兼觀光系主任。獲得碩士學位與擔任公職、教職或從軍報國、經商有成者不勝枚舉,金門地區十二家「7─11」超商,就有三家由碧山長老陳澤安先生之公子與千金所經營,而旅居台灣與海外的鄉親更難計其數,碧山可說是一個人傑地靈的村莊。
然而,儘管碧山人才濟濟,但其歷史卻由一位八十四高齡的老年人來執筆,認真說來未免有點諷刺。但若以另一個層面來說,即使碧山子弟在各自專業領域有傑出的表現,但對其村落之歷史淵源與各家族之不同際遇,瞭解的程度卻沒有怡情先生來得深入,其文采亦難與怡情先生相媲美,故而筆者認為:碧山這段歷史由怡情先生來擔綱,確實是不二人選。
筆者與怡情先生不僅同宗亦同為碧山人氏,我們的堂號為「穎川衍派」,燈號為「平章事給事中」,昭穆輩序依次為:「德存仕國,汝必文廣,體夏甫乾,堯舜禹啟,聰明睿智,禮樂射御,修誠齊家,永敦倫常,奮勵精勤,奕世興隆」。筆者屬於「樂」字輩,怡情先生則為「射」字輩,依輩份他必須稱筆者為「宗叔」;然若依年齡而言,他長我十餘歲,不僅是我的兄長,也可說是我的老師。因為筆者在睿友學校讀「來來來,來上學;去去去,去遊戲」時,怡情先生已是碧山村公所的村幹事,平日受到他的關懷與教導甚多,迄今仍然記憶猶新。而想不到數十年後,卻同在浯鄉這塊文學園地耕耘,並時而相互切磋與鼓勵。雖然他專精於文史方面的書寫,但其文采卻不是我這個搞文學創作的後生能比擬的。此時,當我們讀完《碧山史述》這本融合著文史、文學與譜系的作品,除了能讓讀者們對碧山的人文歷史與掌故多一番瞭解外,如此之文本,必有它不凡的存在意義與廣為流傳的普世價值。
二○○九年八月於金門新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