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眼淚
稱幽默大師的林語堂老先生,舉了不少的理由和比喻,說明「出嫁是女子最好最相宜最稱心的職業」,因此妹妹摒棄粉筆生涯,披了婚紗,嫁了一個門當戶對受薪階級。
這一位「吃頭路人」,在清晨六點準,冒著毛毛細雨站在街頭,等待妹妹上學教書搭車時,瞧一瞧妹妹的長相如何?還好,沒戴眼鏡,嬌美的臉靨,沒有青春痘的痕跡,苗條的身材,沒害過天花的小腿,膚色晶瑩溫潤,因此公車已遠馳,這位相親的大男人,竟忘記頭上飄的是毛毛細雨,足下踏的是車馬川流的街頭,好一會,他醒過來了,該回廠裏工作了,幾百塊月薪(四十年前)的工作也該好好幹,不然,佳人娶得成否還是大大的問號?如果砸破了飯碗才該死呢!
「怎麼,看你滿臉春風,該看見了吧!我介紹的女孩子不錯吧,我在她姊夫的家裏見過她一次,滿好的一個少女,介紹給你,你說該不該謝我?」
建松一看到二弟全身濕淋淋直淌水的可憐相。臉上卻是微微綻出笑意,還有一份興奮,一份緊張,還加一點點羞怯,這一切讀出他一見傾心。
「滿意,當然滿意,問題是她不知對我是否也滿意!」建柏傻氣的回答大哥。
「這事交給我,我與她姊夫是好朋友,眼前有橋有路怕什麼!看我的好啦!」建松拍胸慨諾著。
第一關是老丈人董新輝,當大女婿東旭對他老人家說道:「老丈人,文文二妹都二十歲了,學業也告一段落,我想做媒把她介紹給我一個朋友的弟弟,您想可以不可以。」
「你做的媒錯不了,女大不中留,找個好婆家嫁出去,好了卻一樁心事,減輕我精神負擔。」
董老先生最賞識大女婿。他窮,但懂事理,有禮貌,人緣好,對他更是親如父子,滿親熱,這段親情不是金錢能衡量的,所以他一聽到東旭想替二女作媒,立刻就答應。
東旭口若懸河,滔滔不絕道:「這人姓洪,人勤快,又忠厚,煙酒不沾唇,身體健康,就是錢袋扁一點,是在一家餅干廠裏『吃頭路』,老丈人最賞識『吃頭路』人,女兒專揀『吃頭路』人嫁,我就是第一個『吃頭路』的女婿,您老不嫌多的話,不妨再來一個吃頭路的女婿!」
哄堂大笑就為東旭的句句「吃頭路」。
「文文,妳若不嫌他窮,不妨與他認識,他對妳是滿傾心,聲聲說中意。」做姊姊的下工夫做媒婆了。
「中意個鬼,我又不認識他。」文文嘟著嘴回答。
「他一天清晨六點在街頭,冒著毛毛細雨,專程等妳上學看妳,看到妳之後,忘記天在下雨,忘記『頭路』在等他,結論是對妳一見傾心。希望再見妳時會在我們的客廳,希望妳高抬玉手,別看低了他,辜負他冒雨相佳人的衷情。」
文文噗嗤一聲笑出來,擰了姊姊一下,結束了她天花亂墜的介紹詞。
他來了,穿了一身白衣褲,不高的身材,大大微突的眼睛,鼻子還不錯,只是嘴不自然的抿著,懷疑他缺了門牙,還好,他臉紅紅的,不自然的緊張地笑了一笑,牙齒滿潔白的嘛,可以應徵牙膏廣告。
文文拿著托盤請他們喝汽水,看她大大方方沒一點怯場的窘態,說來還是做老師的好,天天對著一大群猴子似的學生,嬌滴滴的古典美可不行,非眼到、口到,甚至御駕親征站在調皮的孩子身邊不可,大概文文是把這大男人當做大男生,莫怪建柏坐立難安,手足無處放,說也不自然,笑也不自在,只好介紹人導演兼說書,「今天天氣笑哈哈」一番無關緊要的寒暄後,建柏兄弟倆像放學鐘響後的學生去匆匆了。
像脫離審判堂的建柏也該汗淋淋,心怯怯了。
中國人最喜歡說緣份,我是中國人也相信緣份,你怎能怪我呢?二妹文文和建柏真的好起來了,不是我做姊姊的吹毛求疵,建柏並不是上上之選,論學問,中學未畢業,英俊瀟灑嘛,邊都沾不到,甚而有些木訥拙於言詞,「吃頭路」明知於先,不能以此點來衡量人,只是以妹妹的年輕漂亮,有學問,要擇偶的話,儘多選擇的機會,既然他們有緣份,感情日進千里,日子在愛情的搖籃裏晃,我這做媒婆的,總不好意思在這緊要關頭喊「倒戈」!雖然我覺得建柏配不上文文。
父親沒有當鋪朝俸的眼光,不會衡量價值,不會孳孳為利,為什麼?且聽東旭與父親大人提二妹的婚事。
「老丈人,您的第二個『吃頭路』的準女婿的父兄,托我來問您老人家,少年的不相棄,兩情相悅,做長輩的該來主持訂親啦,您老人家要幾匣禮餅、喜糖、要什麼禮數來訂婚--」東旭一貫笑嘻嘻地說。
「什麼喜餅喜糖的,費錢又費事,我一生不喜歡麻煩人家,也不喜歡麻煩自己,你想大派喜餅給親友,忙得頭昏腦脹,『金口銀口』的呂宋人挑嘴得很,不一定喜歡吃這些糖餅,吃的時候,一天要禮券應酬,怕會食而無味,何必呢,告訴他們登一則訂婚啟事是必要的,其餘的禮數就是擇一吉日家長來下聘,兩隻戒指就好,盡禮就是,他們若有金玉珠鑽來,我還嫌費事收藏呢!婚事儘禮就是,奢侈鋪張是多餘的,人家賺錢不容易,何必折磨人!」
老人家這一點最可愛,可惜窮了點,不然僑領學他,節約當可行!
「您老人家好不容易養大一個女兒,怎能這樣簡單,糖不吃,豬腳麵線也要省掉─」
「告訴他們,不必給我老的吃什麼,我女兒嫁過去後好好給吃飽穿暖,別虐待她就好了。」
「老丈人,您是最好商量的老人,做你的女婿最輕鬆。」東旭笑著說,這也是由衷之言,對老丈人他有一份欽敬一份感激,老人家從不以「吃頭路人」看扁他,還一再勉勵他,希望他假以努力,有朝一日,他會出類拔萃,出人頭地,知遇之恩,賞識之情,夠他感動,夠他折服。
父親一生最氣不過奢華鋪張一時,而後負債半世。
「你想想看,女大當嫁,男大當婚,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本來是喜事一件。為什麼要那麼多繁文縟節,而使人不勝其煩,不勝其苦,有錢人家天天可以過節,喜慶鋪張熱鬧,經濟能力游刃有餘,花的是他們的錢,誰也不該閒話多多,問題是我們寄根於友邦,我們的風尚言行,在在入人耳目,使人有所感觸,有所誤解,這可能蛀損我們彌久的美好關係,而這點是我們維護猶恐不周的事,不該等閒漠視的,話說回來,僑社普通家境之輩,窮一生之精力,也許積了一筆兒女娶嫁之本,但一生點滴之累積,何必為一時虛偽的面子,奢華鋪張而揮之於一旦,為什麼不移用於新夫婦的建業,甚而能省下來的,有備於新家庭以備不時之需。」董新輝對女婿討論僑社一般婚喜的情況。
父親喝了一口茶,又大發老人的嚕囌。
「婚喜事我看最大問題的是女家,多有吹毛求疵之輩,盡了中禮,還想兼備西方禮節,這需要也不可免。龍鳳之輩,婚事當然保持龍鳳之姿態,甚而乘機炫耀彼此的財富的有之。泛泛之輩因自卑而死力維護自尊,某某人說起來你也認識,女兒訂婚時向男家討了許多喜糖禮餅,而沒有這麼多的親友鄰居可分發,結果拿到崇仁醫院免費部和華僑養老院去向全天下人報喜,這樣把男家當『孟嘗君』也夠絕!你說氣人不氣人!」
「爸,他們向全天下報喜,你氣什麼嘛!」一向惜言的二妹插嘴,全家人都笑得起哄,老爸也忍不住笑了。
「僑社『輸人不輸陣』的觀念作祟,為了面子,扛石磨也得扛,婚事中男方若敢提婚事從簡的話,這豈不是門縫看人,豈不是輕視加怠慢,女家不大發雷霆才怪,這樣,婚事未成,往往為這繁文縟節,而兩親家忽意,怨言閒話一大籮,我看成婚之時,就是滿天大撒『緣錢』,我想新娘未必就能成為新家的寵兒!自己打腫臉孔裝胖子的滋味,相信充過的人必不會甘之如飴,何況是被迫打腫面孔不七孔生煙,怨氣沖天才怪!」
東旭在老丈人洋洋大篇感言下,只有點頭的份,接下去他也參以些許意見,算是與老丈人共鳴!
「華僑社會的家庭,若能摒棄虛假面子問題,辦喜事不奢華鋪張,婚嫁當不至於咬緊牙齦,冷汗浹背,看看一般訂婚的情況,糕餅喜糖一大車載,聘金小禮成千成萬,布匹絲羅綢緞繡,繽紛亮麗,首飾金玉珠寶鑽,璀璨奪目,價值數萬不數千,這一切不過贏來觀禮的親友幾聲讚羡,而這一切卻是一張張鈔票堆砌的,唉!好看一時,負債半世,或是累積一生,揮之一旦,何苦呢!這些排場叫多少『吃頭路』人的子弟,對娶華女的婚姻裹足,蓋因石磨扛不起,只好放下,昏頭轉向啦!這樣,多少華僑家庭中,年華老去的閨女待字閨中,未婚華僑青年儘多,但不敢高攀,怕石磨扛不起,自取其辱,這樣情形的嚴重,不亞於目前經濟動盪不安的局面!這以後怎麼得了!」
父親第二個「吃頭路」的子婿於訂婚禮過後,就成了註冊的未婚女婿,好了,建柏天天名正言順的來上課了,風雨無阻的,啊!愛情的力量多麼偉大,它使聰明人做出傻事,叫傻子迸出智慧的火花,至少愛情使拙於言詞的建柏,對二妹倒有講不完的悄悄話,和情意綿綿的笑,看他的眼睛發亮,流轉著快樂滿足的光輝,真教人羡慕。
二妹罩上婚紗,化了粧,異常嬌美,不辜負建柏冒雨相佳人的苦心,不費吹灰之力娶來嬌妻(聽說建柏來訂婚的「小禮聘金」是向他叔父借來好看的,幸而父親原封不動,數也不數,原璧隨神籃回洪家),他的運氣好,老丈人心直如筆,萬事好商量,不是他的女兒生來比別人醜,或是有所殘缺,更不是昨日黃花年華老去,也不是一字不識的盲女,就是跟「吃頭路」人有緣,也只能這樣解釋了。
母親是中國舊典型的婦女,她不識字,不知三從四德怎樣解釋,從何寫起,她的一生像推磨的驢子,循一定的方向圈圈轉,數十年如一日--服事丈夫,照顧兒女,忙不完的家務像掙不開的鎖鍊,我想母親也不想掙開這愛之鎖,數十年沒一點怨言疾色,有事詢問她的意見,「我不懂,問你爹去」,這話是她的生活準繩,所以在嫁女的大事,她不參予絲毫意見,一切唯「她爹是從」。
二妹結婚的好日子,媽換上一件光鮮的衣服,穿上數年才穿一次的皮鞋,做起岳母大人來,也許家境不裕,兒女多牽累大,媽沒有時間和精力於家務之外再婆婆媽媽,所以她往往有事就做,有事「問他爹去」,她的生活如鐘擺,單調但準確,她對我們一家如船的龍骨,生活的重心。雖然媽是一位這麼淡泊的婦女,眼看養了二十年疼了二十年的女兒要離舊巢往新家去啦,不無乳燕高飛的傷感,所以她老人家默默的,眼含淚光,二妹在親友的祝福聲中,在建柏的喜擁之下,坐上飾滿花串轎車,絕塵而去!啊!又是一粒油麻菜子下地,種子是撒在肥沃的田園或是荊棘叢生的瘠地,看她的造化了,以後是段怎樣的新生命?
做二妹結婚誼母的光華嬸的車先送我和母親回來。
有說「娶媳房裏紅,嫁女房裏空」,真的,開門進去,家裏靜悄悄的,幾小時前的熱鬧那裏去?滿室的寂然伴著靜靜的家具,一抹斜陽裏可見浮揚的灰塵,母親怔了一下,眼淚忽雙垂,我喉嚨也有一股酸楚!
光華嬸溫柔的勸著母親,她說道:
「─呂宋嫁女不比唐山,三朝回門後,天天可以回娘家來看媽,妳也不必傷心,女大當嫁,妳也了卻一樁心事─」
「我不只是傷心文文出嫁,我的手剛才被車門壓傷了,痛徹心肺--」說著母親舉起右手,食指中指淤血,皮綻肉開、血肉模糊的……
唉!辛勞一生的母親,從不輕易落淚,她咬牙熬過了一輩子,今天她老人家眼淚滂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