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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與畫家(上)

發布日期:
作者: 丘愛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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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圍城
窺探我家用不著狗仔,過路的人把頭一伸,客廳裡的一切便可一覽無遺。
首先看到的,是滿牆觸目驚心的沙龍照,女主角像年輕時的我,其實是年近六十的我媽。這是她標了會,在林森北路拍的結婚四十周年紀念照,她說:「不拍也發不了財,拍了也就拍了。」
照片下方,擺滿了各種光怪陸離的民藝品,其中一尊金色彌勒,比五路財神廟裡的本尊還大。爸退休後常看電視,對宗教節目特別熱衷,從治百病的除障香,買到招財貔貅,又從時來運轉的水晶洞,買到了樟木八仙桌。他說:「不買也發不了財,買了也就買了。」起先,我不識相地說:「現在的節目真沒創意,不是吃就是買。」媽媽在一旁搭腔,發表以人窮命賤為始,養兒無用為終的高論,從此再看見什麼0800的廣告我立刻裝忙碌。
兩蔣時代,爸在行政院新聞局當公務員,是總統的隨行記者。當時的局長,是他的大學同學宋先生。凍省之後,日子不如從前,爸辦了退休,月領八五成薪,再加上公務員十八趴,雖不十分豐厚,也頗過得日子。更何況房子是自己的,我以為再怎麼買,用力地刷,也無傷大雅。直到某日接到銀行的催帳電話,才知道他為了供養某位通天眼的大師,用信用卡預借現金,並以卡養卡,滾出了近百萬元的卡債。
媽知道此事,氣得撞牆打滾,而我過日子,向來時好時壞,此時正是我歹運的時節,能幫的有限,爸只好拉下老臉向親友借貸。如意的時候,爸是個有求必應的好好先生,左鄰右舍、親朋好友,誰沒向他開過口?借出去的錢,還也罷,不還也罷,他總是笑嘻嘻的,沒有一句重話。如今換成他求人,卻是四面碰壁、處處冷眼,連從前的部屬都說:「這個年紀還找人擦屁股。」臨了,看在同事一場的份上,施捨他三千元說:「不用還了,省著點花。」老人家氣得悶絕,病了幾場,起先還上醫院,後來連健保費也省了,上西藥房買成藥吃,晚上失眠,白天參瞌睡,成天神思恍惚,一個念頭轉不過去,懸樑嗚呼死了。
我住的老宅,在永和還有不少,二層連排的樓房中間夾條小徑。前陣子,龍首的幾戶改建成商業大樓,末尾的幾間,成了手機訊號不到的圍城。自我家成為凶宅後,左鄰右舍倉皇奔逃,搬家的搬家,賣房的賣房,巷底成了靜悄悄的死城。有些產權有問題的房子,脫手不易,屋主便租給不知情的外地人,雖是二十坪不到的老宅,租金 卻也要一萬二,理由是獨門獨戶,且各有個小小的庭院,出太陽的日子能曬書,中秋能賞月,雨來了,打在瓦上,滴滴搭搭,如泣如訴。
和我同居的除了媽媽,還有老犬小六子,天天吃藥,老得不成樣子。狗是爸從流浪動物之家領回的,爸排行老六,故稱為小六子。論輩份,我應是六姐,不知什麼地方搞錯,認識我的人都叫我六媽。有位德高望重老太太,重陽節領政府一萬元的敬老紅包,見了我,也叫六媽,真是折我壽也。本想勸她叫我六姐吧!沒想到突一日,我媽竟說:「六媽,小六子好幾天沒洗澡了。」得!六媽,就給他六媽吧。
我的生活和外勞無異,家務、蹓狗、陪病。多數的日子,我是平靜的,白天無事瞎忙,夜裡等大家都睡了,躲在被窩裡看書、偷吃零食。然而,心中有種隱隱的痛,我實在參不透,何以曾是愛國僑生,當過戰地記者的老爸,會為了區區百萬想不開?
一年後,隔鄰空房搬來一對夫妻,手上抱了個牙未長齊的奶娃。
男主人自我介紹說:「我是畫家。」
「我是作家。」我說。
「請問妳是……。」
「我是六媽,在金馬地區比較紅,你大概沒聽說過。」
畫家笑道:「六媽好!我是曾叉叉,雖然開過幾次畫展,但也很不紅。」
他伸過頭,往我家客廳一探,忍不住哇了一聲。
我怪不好意思地說:「很俗氣吧!」
他忙說:「不會!不會!這些都是很有童心的照片。六媽,妳以前好像比較豐滿哦?」
「那不是我,是我媽。」我說。
「蛤?哦!嗯,這……這個,這個,像框很漂亮。」
畫家急著解釋:「世上沒有好不好的畫,只有合不合適的畫,只有身體力行的藝術,沒有俗不俗氣的問題……。」
看他急得出汗,我突然想到有人說過,詩人在歷史中,自有不平凡的地位,但詩人住在隔壁,那就成了笑話。
那麼,詩人隔壁住了畫家呢?我簡直不敢往下想。
二、也很不紅的畫家
我見過的第一個畫家,是唸中山女高時為了編校刊,至吳炫三先生的畫室訪談。猶記得滿屋子的抽象畫,看得我一頭霧水,還問了「這個地方為什麼要用這個顏色」的蠢問題。吳先生很有風度,不但沒有秀才遇到兵的無奈,反而主動大談藝術家的生活,怎麼找靈感,如何充實自我,最後說到理財的重要。我有點詫異,他也看出了我的詫異說:「妳這個年紀,一定覺得講錢很俗,但如果不給我兒子零用錢,我想,他大概不理我了吧!」那時候的我,以為文學家都是曹雪芹,藝術家都是梵谷,想不出畫家和理財之間有什麼關連。大二時,吳先生主演了一部叫《無卵頭家》的電影,片名雖然有些粗俗,其實,是改編自第一屆聯合文學新人獎的作品。那時我半工半讀,知道錢的重要了,連看了兩次吳先生主演的無卵村長,第一次笑得半死,第二次難過得想哭。
隔壁這位是,我遇見的第二個畫家,到了這個歲數,我想到的是,一個畫家,每天作畫幾小時?一幅畫值多少錢?觀察了半個月,卻沒見過畫家拿過筆,只見他整天端坐電腦前不動,偶有來客,也都是相貌普通、衣著正常的人,和我想像中的畫家不太一樣。
某天,畫家太太在門口掛了「平面設計工作室」的招牌,她告訴我,先生是學廣告的,平日以設計海報為主,偶爾兼及郵票,畫畫只不過是興趣而已。聽見老婆說自己是設計師,畫家立刻跳出來解釋,做設計只是手段,不是目的,等存足了錢,他要去巴黎或倫敦,隨便那一個城市進修。
我斗膽請教,如果想買他的畫,要準備多少預算?
他說:「目前為止,我的畫不送,也不賣。就算是我娘家的人,也沒人有我的畫。等我成名以後,世面上流通的畫,越少越值錢,所以現在起就要限量。」
好奇心殺死一隻貓,我吃了熊心豹子膽再問:「那麼,等你紅了以後,一副畫大概多少錢?」
他沈吟了一會兒說:「六媽想要的話三十萬。其實,我也很好奇妳們作家怎麼算錢的。」
我說:「以我現在的行情,最多的是一字一元,最少的是沒有稿費。」
他詫異道:「沒有稿費妳也寫?」
「這個嘛,寫作純粹是賺快樂的,你畫畫不也一樣嗎?」
畫家說:「理論上是,但如果行情太低,就代表妳不夠專業。說到這無本生意,還是你們作家比較有利,一枝筆就可以打天下,我們畫畫的還要有顏料和畫布,畫布現在很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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