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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棉花又開

發布日期:
作者: 郭桂玲。
點閱率: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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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紅色的木棉花像儲蓄了一年的能量,在三月的春風裡約好似地一股作氣的勃發燦開,把台南白河林初埤原本靜謐的午後染上季節性特有的喧囂。
賞花的遊客如織,連攤販都來了。
他跟其他人一樣,都是被這裡木棉花道的勝景吸引來的。看著青嫩的秧苗田後方那鋪展在藍天畫布下的連綿橘暖色調,沒有人不會在心裡哇然讚嘆,真是美啊!但是他腦裡浮起的卻都是故鄉金門的木棉花,尤其是在住家附近總兵署後庭的那株百年木棉,那曾是他生命裡重要的場景畫面,年年映入眼瞳的絕美,何時那飽滿的橘暖色調竟已蒙上模糊的灰階,變得遙遠又迷濛,有了不清晰的陌生。
他突然好想故鄉;真想馬上飛回那島。
他把橘色調入一點銘黃,沾上適度的亞麻仁油,用畫刀在原本的花朵上疊出亮面感的肌理,畫布上的木棉花有了更豐富的深淺明暗,更顯氣韻生動。許多圍觀的民眾不禁細聲稱讚,滿足了他小小的虛榮感。但他馬上想到前幾天才接獲的美展落選公文,心情在微微驕喜與落寞間擺盪著。
「畫得真好,先生你可以去參加美展徵選,一定會有好成績。」幾位收拾好攝影器材準備離去的人士,對他拋下這樣的鼓勵話語。
他客氣的揚了揚嘴角,謙虛的說還不夠格啦。但心裡原本被落選公文所打擊潰敗的信心之牆,似乎又築起了底層的初基。
他用傻瓜相機補拍了幾張木棉的近照,就收拾畫具顏料。回到自家的畫室繼續更細膩的細節處理。油彩堆疊中,喜悅也在堆疊,讓人忘卻現實的匱乏,塗塗改改,心間畫布上滿意的油彩也越疊越高。他突然想起好像還有一個美展徵選截稿日就在近期,上網看了一下。呼,還來的及,就姑且再試一次吧。
他在徵選報名表的題稱上寫上「木棉花又開」,他希望這張充滿熱情明亮感的圖可以帶給他嶄新的希望,在這春天的季節。他真的需要被鼓勵、被肯定,否則…否則……他真的不敢想。四十三歲還一事無成的目前,連回故鄉都會有恐懼的包袱。
那一夜,他畫到夜深。畫布上的木棉花開得豐豐燦燦,十足的富饒樣。空氣裡都是亞麻仁油的濃烈氣味。
他卻在夢裡,飛回了金門,空氣裡卻都是春天淡雅的青草香。淡淡的,淡淡的,彷似也聞到了木棉花的香味染漫開來──
2
現實裡已斑白的髮都回復到亮黑的色澤。夢裡,他重回年少時光。
春末夏初總兵署的木棉花像盞盞橘色小燈般以一種錯亂卻又有序的規則把原本蔚藍的天際畫點上了亮麗風情。因為橘暖色調,總是讓人覺得溫暖有活力感,這麼高大,仰望的視角讓美藏進了謙卑。因為古老,身型的巨大寫進了年歲的豐饒與滄桑,他不只愛花的燦耀,還喜撫觸老樹厚實的枝幹和它粗樸的樹皮紋理。
他喜歡晨光中薄霧籠罩下的木棉,那張揚的烈焰質氣被削染成溫和的氤氳。也喜歡黃昏下的木棉,夕光雲影的橘、總兵署的紅瓦、木棉黑漆枝椏上點點分布的橘與黃,構成一幅浪漫醉人感的佳構。
那年,他就是以這夕光下的總兵署木棉花水彩畫,得到全金門高中組風景寫生比賽的第一名。曾經有老師鼓勵他報考美術系,他也曾經慎重的想過,但後來還是聽了家人的意見選擇了多數男生填選的理工科系。曾有的藝術夢想很快地封埋在電腦與程式之間。彷似選擇了大多數人認可的人生道路,未來的榮燦就會在遠方等待。但,誰能保證呢?被侵蝕腰斬的夢想何時會再冒出芽苗,都是未知。
未知,是人生裡趣味的所在。
而夢境呢?是否連結著揭開未知的預告呢?
夢境裡,故鄉開得繁盛烈焰的木棉,是美好的預告嗎?
美展徵選會入選的!一定會的。他在夢境裡使用著肯定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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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展徵選會入選嗎?會嗎?我已經畫得這麼好了,評審會青睞吧?但多數美展徵選多喜寫實題材,自己畫得這麼抽象寫意,會不會又像之前的幾次,連進到複選都沒有?
現實世界,他用著疑問句。
等待是焦慮的,一個月的焦慮煎熬後還是得面對事實真相,他點進美展的官網看入選名單,連看了十幾次,深怕有任何遺漏的細看還是沒有看到自己的名子。
對,又落選了。如果有入選,主辦單位早就會寄複選的通知單,哪要等待到這個時候。自己真傻啊!
自己真傻啊!為什麼好好的科技業不待,既使當年是因為金融風暴科技業大裁員,如果堅持下去還是可以找到工作的,幹嘛在中年前才想到年輕時代未境的藝術夢呢。當年堅持轉業的意氣風發都躲到哪裡去了呢?
近年來因為投資的失利,加上在藝術領域的不得志,已讓他的身心俱疲,當他在臉書上看到往昔的同學不是已成老闆,就是口袋麥克麥克的資深工程師。而自己呢?依舊單身,還是個連自己都快養活不起的窮藝術家,不,應該連藝術家都稱不上,一次次美展落選的打擊讓他對自己曾堅持要走的路又大大動搖起來。
我錯了嗎?
我選擇錯了嗎?我只是想發揮自己所愛的繪畫,老天爺就要給我這麼多打擊嗎?這條路我還要繼續下去嗎?
失落,在一次次堆累的失敗後越來越深。懷疑,在一次次不被肯定的公告裡逐漸加劇。他好想念金門,他想回去城隍廟看看城隍爺,把心裡的苦訴說給祂聽。想去總兵署看看想念的木棉老樹,今年是不是依然開得燦燦亮亮,總給人充滿溫暖希望的感覺。
4
他一抵達金門返回家放下行李,就直接往總兵署的後庭行去。季節過了,花早已掉光了,枝頭上只有幾朵小小的;看起來營養不良的淡橘色花朵懸著,有種孤零的況味。地面上許多落花可能是因為前幾天下雨的關係,都有著溽濕腐爛的色澤,踩踏下去滑膩的感覺在鞋外蹭摩出不舒服的感受,讓他原本想去撫觸老樹的慾望打了退堂鼓。他一轉身走出後庭,就有位推著輪椅的外籍看護操著生硬的國語喊著他。
「先生,先生,我們阿伯要找你。」
「我?他找我。」他看著這位印尼籍看護腦中馬上揚升起該不會是詐騙集團吧。然後看看輪椅上滿頭白髮的老人,他在記憶裡搜尋著此人的檔案,但,完全無功,他想不起他是誰。
輪椅上的老人用極低的聲音問著,但他聽不清他講什麼。
後來還是透過看護靠在阿伯的臉畔聽聞後輾轉傳話。「阿伯說你是不是金門高中畢業的,是不是叫陳譽維?」
離開家鄉多年了,對於別人可以清楚喚出他的名字實在驚心
「阿伯說他是以前金門高中的校長,退休好多年了,會記得你是因為你以前有一幅木棉花的水彩畫掛在他的校長室,上頭有你的……簽名。還有…他跟過你合照有照過……阿伯說你還記得嗎?」看護說得有點結結巴巴。
「喔──啊,是校長啊,校長好。」他又驚又喜,沒想到事隔這麼久了,校長還因一幅畫作記得自己,校長在教育界這麼久了能做為他記憶住的學生也該感到光榮了。
「校長是什麼原因,得坐輪椅,很久了嗎?」他換回平緩的語調。
校長才說出退休後身體就出了狀況,先是換了人工膝關節,後來還換了髖關節,那之後走路就得拿拐杖且還是小碎步地走。前年發現肝長了瘤,雖然是良性的,但開完大刀後就元氣大傷,講話都沒了氣力,後來就得坐輪椅了。要不是請了這位叫瑪蒂的看護,成天都只能待在屋子裡都快得憂鬱症了。
原來低潮都可能降落在任何人身上。事事順遂是虛妄。
「校長都沒跟兒孫住嗎?」
校長原本就抑鬱的臉容更愁眉不展了。
唉,別提了,辛苦栽培了孩子,每個都讀到碩士、博士卻是都喜歡住在國外或台灣,根本沒人想回金門,他們都嫌金門太小了,連個大一點的百貨公司都沒有,住不慣。早知道就都別讓他們到外地發展,也不會落到現在成為獨居老人。
譽維用笑來化解尷尬。「現在金門福利好,好多人都搶著過來設籍,這幾年房地產也一直往上漲,他們不回來是他們的損失。」
「譽維啊,那你現在也是在台灣發展嗎?從事什麼行業?還有繼續畫畫嗎?」
還有繼續畫畫嗎?這幾個字像是開啟心底壓力鍋的咒語,他雖然和校長不熟,但卻一五一十把這幾年經歷的人生風雨和現在所處的低潮通通言說,大抵是埋在心裡太苦澀了,這些原本他想在城隍爺面前講的苦水,通通都在這午後傾倒宣洩。
「譽維啊,校長覺得你該回金門來發展。你不想回來嗎?」
「偶而有浮過這念頭,但我都已經四十幾歲了,回到這裡我能做什麼呢?」
「你可以繼續畫畫。創作是一輩子的事,在哪裡都可以的,尤其有故鄉土地的滋養,你的創作會更顯無懼而飽滿。如果擔心經濟的問題,你是否願意來經營民宿。」校長原本緊繃鬱憂的臉顏好像在瞬間化開了凝結的愁。
「經營民宿?」這幾個字從來不曾出現在他的人生規劃裡,聽起來很驚異。
校長才說出他們家在珠山的三合院閩式老宅,已在縣政府出資整修後過陣子就可以對外開放了,他原本希望住高雄的小兒子可以回來經營民宿,之前小兒子也曾答應說好的,但媳婦一直反對,抗拒回金門。校長後來也不想再勉強兒媳,就接受了縣政府所給的意見,可以尋覓有意經營民宿的人士也許會更適當。
「如果你願意來經營就好了,你可以把你的古厝民宿定位成藝術家風格的所在,平常你可以畫畫,就把自家民宿當成畫廊一樣,可以展示自己的作品,也可以和住宿的客人交流創作心得,如果有遊客想收藏你的畫作,那不也更好。這是可以盡情發揮的舞台,你考慮看看。」
「好,我來試看看吧,謝謝校長給我機會,我可以遷回金門就以一個民宿經營者的新角色重新出發吧。」才沒考慮五分鐘,他就有了篤定的答案連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
或許該說,故鄉的招喚其實是多年前就一直盪在心裡的浮船,今日則是找到了定錨的堅定理由。
未知是人生裡趣味的所在,他已決定往未知的跨領域勇敢前行。
他可以無懼的,因為他知道這個島會給他養份,鄉親會給他協助。
「好,太好了。跟你說,校長還收藏著你當年的畫作呢,雖然色彩有點褪色,但是還是看得出功力,我喜歡你那張圖給人的希望感啊。」
譽維又驚有喜,不敢相信年少的畫依然還在。此刻夕光把天際染漫成一片悠柔色調,他往紅瓦上的老木棉探去,突然想起前陣子繁盛木棉花的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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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宿開張了,大廳上掛著的第一張圖就是名為「木棉花開」他高中時期得獎的畫,其餘都是他近期所畫的油畫,題稱都是「木棉花又開」。人們常問你為什麼這麼喜歡畫木棉呢?
他總是這樣答,因為木棉是金門的縣花,也稱英雄樹。她的花型和色彩給人溫暖有希望之感,花開時的盛放無懼感,是吸引我不斷畫她的原因。
沒說出的是,木棉教導了我許多,正如佛家所說的見山是山,見山不是山。木棉花開,木棉花又開,對於獎項的執著已經放下。花開花謝,自有其道。
許多的挑戰才將開始,但他已經跟木棉學會了無懼,開花就是。
勇敢向前,生命該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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