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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思任戲謔蔡復一﹖─論張岱「王謔庵先生傳」中的一個錯誤

發布日期:
作者: 羅元信。
點閱率:991

明末時期的山陰(浙江紹興)人王思任,字季重,號遂東,晚號「謔庵」,是位頗為奇特的人物:他二十一歲即成進士,飽學負才,原該有大好前程,但卻常因耿直忤人而屢遭彈劾落職,一生仕途偃蹇不順;甲申國變後魯王入浙,王思任方獲不次擢陞而位至禮部右侍郎,但他的屢次上疏都不見用,遂憤嘆乞休,末了在唐王時期絕食而死。他是個文人,善奕棋、懂堪輿,但也能操戈握槊,對治軍勦賊之兵事也很有一套。他以小品文著稱,評點過湯顯祖的戲曲,詩作亦顯才情爛漫但卻長期為人忽視。他聰明絕頂、捷思妙語,但其個性中最突出的一點,便是他常逢人便「肆口詼諧」、「調笑狎侮」,甚至有了年紀也不改,「虐毒益甚」。在王思任生存的年代,也正是金門科舉人才輩出之時;就筆者所知,至少有兩位金門先賢是曾與王思任有過接觸關係,其中一位是「探花宰相」林釬。在清初浙江餘姚人邵廷采所著「思復堂文集」卷二「明侍郎遂東王公傳」中有載,當崇禎三年時,王思任由松江府學教授陞為國子監助教,當時他曾「唱明孔、曾授受微指(筆者按:此當指四書中之「大學」。因朱熹「大學章句」中言此篇經、傳分別為曾子述孔子之言、以及門人記曾子之意。)」,解說得十分精采,「名理圓暢」,以致「祭酒林釬、司業陳仁錫皆下席謝教」,還特意將王思任的講解以大字書寫公布,以便學子摹寫傳誦。只可惜王思任和林釬之間關係的記載就只有這麼一點點,筆者找不到其他有關兩人之間探討學理或詩文酬唱的記錄了。另外一位與王思任有關的金門先賢是蔡復一,在明末清初著名文人張岱之「瑯嬛文集」卷四「王謔庵先生傳」中,有一段記載是王思任藉景生謔、調侃蔡復一的故事,如下:
蓋先生聰明絕世,出言靈巧,與人諧謔,矢口放言,略無忌憚。川黔總督蔡公敬夫,先生同年友也,以先生閒住在家,思以帷幄屈先生,檄先生至。至之日,讌先生於滕王閣,時日落霞生,先生謂公曰:「王勃『滕王閣序』,不意今日乃復應之。」公問故,先生笑曰:「『落霞與孤鶩齊飛』,今日正當落霞,而年兄眇一目,孤鶩齊飛,殆為年兄道也。」公面赧及頸,先生知其意,襆被即行。
上開這段故事,在民國時期周作人先生寫「關於『謔庵悔謔』」這篇文章時就曾引用(見「知堂書話·上」)。較晚近的學者,如大陸浙江師範大學陳蘭村教授所作「論明代中後期市民傳記的審美趣味」(「貴州社會科學」1999年第4期)、浙江師範大學碩士研究生王慧穎女士「張岱傳記文學創作初探」(「浙江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00年第6期)、張則桐副教授「『真氣』與『深情』論--張岱的人物傳記和人物小品」(「漳州師範學院學報(哲學社會學版)」2007年第1期)、及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郭英德教授「論明人傳狀文的文體特性與文化內涵」(陜西省社會科學院「人文雜誌」2007第5期)等期刊論文,專書如陳蘭村教授主編「中國傳記文學發展史」第317頁(語文出版社1999年版)、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郭預衡教授「中國散文史」下冊第297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等,都曾引用過這段故事。而大陸的散文家兼文學評論家費振鐘先生所著「墮落時代」書中論「末世幽默」這一節,在述及王思任的部分,不僅引用這段故事,更進而闡論曰:
按理說,王思任與蔡敬夫是同科朋友,況且蔡敬夫又是好意請他來贊襄帷幄,王思任如此尖刻,似乎有點不近人情。然而,王思任這樣放言無忌,不僅是因為他「眼俊舌尖」,實在也是他心氣太高傲的緣故。他二十舉於鄉,第二年又中了進士,「房書出,一時紙貴洛陽。士林學究以至村塾頑童,無不口誦先生之文(筆者按:此亦出張岱「王謔庵先生傳」)」。如此不世之才士,卻要屈身做幕客,這怎麼說都是一件不能教他心裡快活的事,所以要借題惡作劇一回,其實也是為了表明自己的不平之氣。笑人者自笑,王思任自然比別人更加懂得他在滕王閣上的心理。他願意用這種嘲謔方式求得人生的平衡,想必蔡敬夫不能理解,因而也就不能原諒他了。
--王思任藉「滕王閣序」之句嘲謔蔡復一的這段故事,出之於張岱筆下。說到張岱與王思任,雖然年紀差了二十來歲,但其關係是相當密切的:王思任與張岱的祖父張汝霖同為萬曆二十三年進士,又同樣是紹興人,故有通家之好;王思任一生宦途多波,失位時又都是回老家居住,故張岱少時得以受教於王思任。對於張岱而言,王思任不僅是位值得尊敬的長輩、「年祖」,更是導師與「古文知己」(見張岱「祭周戩伯文」)。除了作「王謔庵先生傳」,張岱的文集中也存有書信「與王謔庵年祖」、並為王思任作「像贊」。凡此種種,足證張岱是為王思任作傳的絕佳人選,出自其筆下的記事應都是信而有徵。然而,上開「王謔庵先生傳」中的這段故事,其中卻有一個長久以來為人忽略的疑點:「滕王閣」位於江西省南昌贛江畔,而按張岱所云,此事發生時蔡復一的職務是「川黔總督」,則他所統轄的地域遠在西偏,怎會是在「滕王閣」設宴為王思任接風呢?從地理位置來看,張岱所記的這段故事內容透著古怪;而若進一步考證其中所涉人事地,只能得出一個結論:張岱所記這段故事,實屬子虛烏有,不曾發生。
關於王思任曾至滕王閣的記錄,不難考見。王思任曾撰「重修滕王閣記」(見「乾坤正氣集」卷五百七「王季重先生文集卷四」),內中自道他曾兩度到過滕王閣:第一次是在「天啟乙丑(五年,西元1625),予為廬游,道出洪都,登閣」,但王思任初次登閣的印象頗惡劣。按滕王閣曾多次燬而重建,王思任所見係萬曆四十四年時江西巡撫王佐、左布政使王在晉募資重建者;依王思任之見,首先基地就差,「閟城而立(建在城內)」而非在江畔,以致週邊白丁往來雜沓,「閣之下,豭豬蝕履,博徒醉呶。臨江渚者,梟杓惡志,糞艘萬鱗,馬通迷陽,起居蹲沓」,讓王思任看了都快抓狂。嗣後當「崇禎甲戌(七年,西元1634)」,王思任因出任九江兵備僉事而第二次到滕王閣時,見到的是前一年江西巡撫解學龍所重建者,憑江而立,「復落霞秋水之觀,雲日麗香,襟期爽滌,煥哉閣也!」;這次重修使王思任覺得殊值稱道,故作記以誌之。至於,在故事內的另一位主角蔡復一,當王思任到過滕王閣的兩個時段,他又是身在何處呢?關於蔡復一的生平,毋庸在此叨敘:他確與王思任同是萬曆二十三年進士,登科後曾歷任刑部主事、湖廣參政等多項職務。天啟二年十一月,蔡復一由山西布政使司左布政使改官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撫治鄖陽(據「明熹宗實錄」卷廿八)。當時已發生四川永寧宣撫使奢崇明之叛亂、貴州水西宣慰使安位之叔父安邦彥亦起兵響應,而貴州巡撫王三善在天啟四年初於亂軍中遇害,於是蔡復一臨危受命,朝廷擢其為「總督軍務巡撫貴州,兼制湖北、湖南、川東、川南、雲南、廣西附近等處地方軍務,兼理糧餉,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僉都御史」,並賜尚方劍。由天啟四年後半到天啟五年初,蔡復一本是逐漸由守轉攻、屢有斬獲,但後來因部將冒進深入,部分部隊又怯戰退逸導致全軍潰散,遭逆襲大敗;朝廷因而於天啟五年三月下命解除蔡復一職務。惟蔡復一雖已是候代之身,仍是積極籌措軍務並分路進勦,曾再度重創叛軍;但原該接替蔡復一的後繼者王瑊卻遲遲不至,導致蔡復一無法交代卸任,根本走不開。蔡復一原本健康情況即不佳,加上督師操勞,自天啟五年四月起便病體沉重,復染瘧痢,末了於天啟五年十月四日病逝於貴州平越軍中(蔡復一督師經過,參見大陸陳慶元教授「金門蔡復一年譜初稿」,載於「2012年金門學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從蔡復一生命的最後一年經歷來看,當王思任入江西遊山玩水之時,蔡復一正遠在貴州為勦亂而日夜勞瘁,豈有可能擅離職守、分身到千里之外的滕王閣?而就算王思任是何等國士無雙,蔡復一在被解職前若真曾想邀其入幕,派人帶封信和禮物去聘請即可,也沒可能遠出到江西相迎。至於遭解職後就更沒有找人來「贊襄帷幄」的必要了。可知張岱所記:那年蔡復一因王思任之戲謔而在滕王閣上臉紅到脖子這段故事,純屬虛構造作之語,完全不可能發生。
若要問:既然蔡復一在天啟五年不可能到滕王閣,那張岱又怎會記下這麼一段故事?會不會王思任當時在滕王閣嘲謔的是他人,而張岱誤記係蔡復一?抑或王思任是在更早之時於其他地點曾以「落霞與孤鶩齊飛」調侃過蔡復一(欲以「滕王閣序」之句為戲謔之發端,不需要身在當地不可)?欲探討第一種可能性,就得更詳細考察王思任游滕王閣時的前後經過。據王思任所撰「王季重先生自敘年譜」(以下簡稱「年譜」)中記載,天啟五年時他五十一歲,在守完父喪後前往江西境內旅行,先是到旴江石巖觀音庵為母親還願,其後曾與諸多門生、官宦友人晤面讌飲,到過龍虎山看山景,還曾弔祭過湯顯祖等人,行程滿滿;但在遊滕王閣時記載只有一句:「看滕王閣長天秋水」,就沒更多話了。至於遊滕王閣之後,王思任確乎是有和一位「同年友」見面,據年譜下文云:「俄而江州兵使者同年梁懸藜,以官舟相逆」。這位「梁懸藜」即梁應澤,字射侯,號懸藜,錦衣衛籍,河北保定府清苑人,亦是萬曆二十三年進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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