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思任戲謔蔡復一﹖─論張岱「王謔庵先生傳」中的一個錯誤
天啟五年時梁應澤官任九江兵備僉事(王思任後來亦任此職),便盡地主之誼招待王思任,陪他去遊覽落星石、琵琶亭等名蹟,又在九江之能仁寺設宴為其洗塵。對於梁應澤之款待,王思任在「年譜」中讚曰:「久別叩首,北人尚有古道」,並稱宴席「餉饋精腆」,而且他還作了「贈梁懸藜兵使」一詩(見「謔庵文飯小品」卷二)以酬故人之情誼。從這些跡象來看,王思任在與梁應澤相見的這段時間內諒無因其「毒舌」而生不懌(筆者也沒找到任何關於梁應澤係「眇一目」的記載)。而且王思任去江西是為遊覽與晤友弔舊,並非是謀職而往;與梁應澤分別後,王思任的行程亦無越過江西更向西行,在拜訪陶潛故里等處之後,倦遊便還家了。「年譜」在整個天啟五年部分記載中,也不曾出現王思任以「落霞與孤鶩齊飛」嘲謔某人的段落。可以說,張岱在「王謔庵先生傳」中所記發生在滕王閣之事,由王思任的「年譜」中完全找不到跡象。
至於:王思任會不會是在更早之時,曾以「落霞與孤鶩齊飛」調侃過蔡復一?關於這一點,得稍微探究一下這兩人間的關係。王思任與蔡復一不僅是「同年友」,而且還是「師出同門」。王思任「年譜」中記自己中進士時,係「出南充黃慎軒師之房」;而在蔡復一「遯庵文集」中有「祭黃慎軒座師」一文,可知兩人在應會試時都是「黃慎軒」(即黃輝,字平倩,南充人,萬曆十七年進士,授翰林院庶吉士,以能詩善書聞名,歷編修、右中允等職,官至少詹事兼侍讀學士,卒於官)取其卷,故二人成進士後應是立即相識。而在王思任著「避園擬存詩集」所收「觀海」與「桃李言」二詩之末,還附有蔡復一的評語。此外,在王思任「年譜」萬曆三十八年部分有記:那年他因寒疾病重,「百日不食,幾就木。他人望疫裹足,獨同年蔡公復一朝夕視慰,仔肩後事,君子哉!」(筆者按:池顯方「蔡敬夫先生傳」中有提到,在萬曆三十九年之前,蔡復一曾由兵部車駕司郎中「例擢藩臬」。配合王思任的記載,蔡復一應是至浙江任職,惟確實職務尚不明。)由於王思任和蔡復一歷宦地點與本籍不同,兩人無論在朝或在野期間應是罕有機會碰面,但蔡復一對待王思任是很夠義氣的。然而,雖有「朝夕視慰」之跡證,但蔡復一對王思任的照顧應是出於同年同門之誼,而非私交甚篤--由王思任與蔡復一兩人現存的詩文、書信等的標題中,找不到像有特為對方而寫的文字;若是常有往來,該會有更多記錄才是。而且,由兩個人的性格來看,恐怕也很難有多少交集:王思任「出言靈巧,與人諧謔」,但蔡復一可就嚴肅得很。比蔡復一晚一科成進士的錢塘人黃汝亨,曾於蔡復一之父蔡用明去世十二年後受託作墓表,內中有言:「憶予作選人長安,時與元履游,見其敝衣蓬首,手不釋卷;又見省中人,不畏長官而畏元履,每呵殿至,輒避匿。嘗怪元履甫弱冠,起家儒生,何嚴冷若此?」(見黃汝亨「寓林集」文卷之十六「誥封承德郎刑部員外郎原任樂至令蔡先生墓表」。鍾惺「隱秀軒集」卷第二十二為蔡用明而作之「蔡先生傳」,內中亦言蔡復一「其人嚴冷深情」。)--蔡復一才二十多歲時,就以像道學老夫子般的冷面肅容而聞名;像這樣開不得玩笑的人,王思任敢不敢、或有沒那種興緻去撩撥他,而且還拿人家生理上的缺憾去開玩笑?即便是「毒舌」成性如王思任,恐怕也有點太甚了。而在王思任所記「悔謔」(見「謔庵文飯小品」卷二)一篇中,記載了其嘲謔各式人物的四十則故事,其中亦無一字涉及蔡復一、或曾以「落霞與孤鶩齊飛」來嘲謔眇一目者的橋段。古人自撰紀年,對故舊之謝世至少該提上一句;但王思任的「年譜」中甚至也沒記載蔡復一去世的消息,可見兩人關係並不密切。
從王思任與蔡復一的關係來看,雖尚不能完全排除王思任有曾以「落霞與孤鶩齊飛」來嘲謔蔡復一的可能性,但出現在「王謔庵先生傳」中的這段記載,卻頗有蹊蹺:若此事是發生在其他無法確知的時間地點,張岱記述時儘可含糊言之,沒必要非得定其於天啟五年時滕王閣上(張岱未言時間,但王思任於蔡復一生時僅在此年到過滕王閣,蔡復一也是這段時期職膺總督)。而張岱為他所尊敬的「年祖」作傳,也不可能是出於自己編造此事。那麼,能提供一個如此煞有介事、實際上卻又不可能發生之「軼聞」者,只有一種來源:某位「好事者」--此人靈機一動,由王勃的名句想出一個「梗」,可用以嘲謔眇一目者(不論在顧炎武「唐韻正」或「廣韻」、「洪武正韻」中,「鶩」、「目」二字都屬入聲一屋,可以押韻)。可是光有點子,無法具形,必須依附在某些角色上才成個故事。但這樣巧妙的一個「梗」,可不能隨便用掉;同樣的一個笑點,發生在一般士庶、路人甲乙身上,絕比不上說它是發生於蘇東坡與佛印、或蘇小妹與秦少游之間來得吸引閱聽者。職是之故,造作此「梗」者必需效莊子「重言」之法,以名人作為故事中的角色;而且故事發生的最佳地點自然是滕王閣,讓角色見景起興,既顯捷思又不流於造作。說來真是無巧不成書:在遊覽過滕王閣的名人當中,王思任素以諧謔機敏著稱,而且他又正好有一位同年友蔡復一眇一目;各種條件近乎渾然天成、「故事」就這麼產生了。由其造作的內容來看,這位好事者諒應亦是明末清初江浙一帶文人圈子中的一員:他知道王思任到過滕王閣、也曉得王思任經常落職賦閒,故以受邀作幕友為由,讓王思任去滕王閣與蔡復一「面談」。但雖然諸般要素配合得近乎無瑕,畢竟還是有一個破綻,那就是蔡復一不可能在天啟五年前往江西。而張岱之所以採信此事且寫入「王謔庵先生傳」,其原由也非不可解:張岱固然與王思任關係親近,但他(或任一位傳記作者)畢竟不可能是「全知者」。欲為王思任作傳,張岱自得向各種來源廣蒐其事蹟,再進行剪裁;而若其採集到的「故事」,其中並無明顯牴觸張岱對王思任之所知、又能充分表現其「矢口放言,略無忌憚」之個性,被納入傳記材料的機率自然就大。按:張岱不僅是位文學家,他還著有「史闕」、「石匱書」、「石匱書後集」等史著,在為人作傳時,張岱應比一般文人更為嚴謹,會要求自己「事必求真,語必務確」(見「石匱書自序」)。然張岱對蔡復一之所知恐是不足,「石匱書」中雖有不少萬曆至天啟間人物之傳記,但偏生就沒有為蔡復一立傳(該書唯一提到蔡復一的部分是在卷十五「熹宗本紀」天啟四年:「四月,川貴總督楊述中聽勘,以蔡復一代。」)。張岱諒是由於對蔡復一之經歷不曾細察,才會把「落霞與孤鶩齊飛」一事給寫進王思任傳中了。
筆者認為:王思任嘲謔蔡復一之說,僅是藉實際存在之人、事編造的故事,並非實事。或許有人會質疑:真能有這麼剛好湊巧嗎?於此筆者就另舉一例,這種「編派」可不只是發生在王思任頭上,與他同時代的錢謙益也有過。在清人「獨逸窩退士」所編笑話集「笑笑錄」卷五,有一則題為「杖銘」曰:「相傳錢虞山有一杖,自制銘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歸國朝後(入清後),此杖久失去,一日得之,有人續云:『危而不持,顛而不扶,則將焉用彼相矣?』錢為之惘然。」--錢謙益一生數度起落、到頭來在國家危亡之際腆顏降敵,續其「杖銘」者看似正踩著其痛腳,但這仍是個編造出來的故事:因錢謙益「初學集」卷二十七便有「杖銘」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吾與爾。危而不持,顛而不扶,將焉用彼?崇禎八年春,牧翁銘。」。「初學集」刻於明亡之前,取孔子這兩句話作「杖銘」,原是錢謙益所自為,非是他人巧對續成,不過倒真是成了讖語。「杖銘」故事很容易看出是造作,因其出世甚晚(「笑笑錄」編者自序作於光緒五年),又見於「初學集」。但「落霞與孤鶩齊飛」這一謔,也許在王思任還在世時就已產生也未可知;惟一旦經過張岱用以入傳,這個「故事」便成為「重要資料來源」之一部分,這也就難怪歷來學者盡皆照錄、不疑有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