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姊與我(上)
那陣子諸事不順。首先,我那游手好閒的兒子小虎,退伍多年後仍一事無成,最後被在對岸開店的朋友請去顧店,卻被公安在店裡搜出了大麻。在中國販毒是唯一死刑,還好小虎及時供出提供他貨源的賣家而得免一死。他想申請移交回台灣服刑,但又不符合規定,因此造成我與他父子兩地分隔,勉強靠書信往返得以報個平安。這個不成材的傢伙從小就不爭氣,成年後我也沒指望過他會養我,但身繫對岸囹圄有家歸不得絕不在我的意料之中。我今年五十三歲,中年失業已久,目前只能靠替建設公司持人形立牌站街賺一點吃飯錢。就在我情況最糟糕無望的時候,機會之神終於眷顧了我,真應驗了天無絕人之路的古諺。
在開始我的故事時,讓我先介紹故事的主角:現在躺在右邊床上比我大上九歲的姊姊。她去年被檢測出了乳癌,便倉促由任教的大學辦理提早退休,住進我母親所在的安養院,展開抗癌大作戰。母女兩人同房不但可以彼此照顧,院方還給予了一點價格上的優待。我這位姊姊從小很會讀書,然而感情路上走得不順遂,造成她終身未嫁。
沒錯,躺在左邊床位上假寐的老婦人就是我那位今年八十四歲的老母親。我一出生後她就守寡,茹苦含辛地將姊姊和我撫養長大,守寡的原因是我那位從未謀面的爸爸在我出生的前幾個月,因為捲入匪諜案而被台灣國府槍斃。
至於我的太太,也就是小虎的媽媽,唉,別談了,那個爛女人不在我的故事之內,因為她早就和我仳離去另組新家庭,我對她的去向與生死一點興趣都沒有。話說我的機會真的來了,因為我聽見了病房門外的敲門聲。
在老母親與姊姊的示意下我去開了門。
「請問馬老太太住在這間病房嗎?我可以拜訪她一下嗎?」說話的是一位六十多歲的老男人,他身邊還跟著另一位西裝革履比較年輕的男性。
我讓這一對狀似父子的訪客進入母親與姊姊的病房後,看看上工的時候快到了,我便拿起身邊的廣告立牌向眾人告辭,先行離開退出了病房。
那晚下工後我回到安養院,姊姊趁著老母親熟睡示意我出去,她有話對我說。
出了病房門外,我們姊弟進到文康室坐下,姊姊吃力地拿出一張名片對我說:「今天白天那一對訪客,老的是中國的一位退休公安,較年輕的是他在醫學院教書的兒子,目前來台灣開醫學會議。原來那位退休的劉先生透過台灣不少的政府單位替他尋人,最後才和老媽通上了信,這件事我一直都不知道。」
我示意姊姊繼續說下去。
「我們父親死的時候我已經小學二年級了,很多影像至今仍歷歷在目。言歸正傳,今天那位老的劉先生說,他近九十歲的老母親最近剛死,死前留給他一些古老的文件,告訴他他的身世之謎。他說他真正的父親可能也叫作馬曉剛。」
「馬曉剛?和我們五十多年前就死去的父親同名?」我驚訝地問。
「不只是同名,我看根本就是同一個人。劉先生所出示的一些發黃書信、國軍的眷補證件,和老照片等和我們死去的父親都符合。最重要的是,劉先生的母親臨死前說,她的第一任丈夫失聯前駐守在舟山當國軍的營長,後來才撤去台灣。兩岸開放後,因為劉先生的繼父還活著,所以他母親不方便向兒子透露真相。現在兩老都走了,劉先生才利用兒子來台灣開醫學會議的時機辦理自由行也一起來台,目的是想查清楚他母親死前說的那些話到底有多少真實性。此外因為我們父親是被國府當成匪諜槍斃的,劉先生說如果他母親死前所言不假,他想提供資料供文史工作者載入他們的地方縣誌。」
「都五十多年前的事了,哪還會有什麼資料?聽老媽說不但沒有判決書,屍體也沒發還。現在六張犁的荒山上還有一大堆亂葬崗和無主孤墳,老姊妳可以叫那位劉先生自己去那裡找。」我冷冷地說。
「聽老媽說我們死去的父親以前在大陸確實有元配,至於姓氏、年紀,和籍貫都不清楚。」
「那位劉先生找了過來只想和我們這些同父異母的弟弟妹妹們演一場認親的人倫大戲?他該不會是想來分財產的吧?」我提醒姊姊說。
「分財產?我們家有什麼財產好分?你失業,兒子小虎在對岸坐牢,母親這些年的養護費都是靠我教書的薪水在支撐。你別小看人家了。劉先生說他幾個孩子在中國是搞企業的,目前遊艇就有好幾艘。」
「那他這次來台灣具體的訴求是什麼?」我問。
「他說他依舊認為他母親死前向他透露的所謂真相,有如神話一般難以置信。他要來台灣做血親鑑定眼見為憑。」
「怎麼鑑定?我們老爸的屍骨早就化成灰了。」我說。
「劉先生的兒子說兄弟姊妹也可以鑑定出是否有父系或母系的連結。如果證實劉先生真是我們同父異母的大哥,他就……」
「他就怎麼樣?」我追問。
「他看我們母親不肯配合,他就開出條件說,如果我們有需要的話,他可以給我們一筆錢。」
「這是個好建議。」我說。
「你這個沒出息的傢伙!」姊姊用指頭戳著我的頭氣咻咻地叱道。
「對這些來自對岸的暴發戶有什麼好客氣的?不海削他們一頓的話對不起自己。」我反駁。
等老姊消完氣她繼續說:「母親不知什麼緣故,很敵視那位劉先生,堅決反對我們姊弟去和劉先生做血親鑑定。當劉先生提到錢時,母親覺得受辱,便命令我用掃帚將劉先生父子趕出病房。」。
我接著問姊姊她對這件事有什麼看法?她說自己重病纏身也不知能再活多久,對上一代的生離死別與聚散離合早過了感傷的年紀。最苦的日子都已熬了過去,現在誰來認親戚都沒什麼好稀罕的,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吧!說完她便將手上的名片撕成兩半往身邊的垃圾桶丟了進去。
我拿著由垃圾桶裡撿出並用膠帶黏補好的名片來到了市區這家五星級觀光飯店。經過服務人員的通報後,劉先生父子立刻搭電梯下樓來到大廳和我會面。
「我就是馬老太太的小兒子。聽我姊姊說家母白天將你們父子倆趕出了病房。我是來替家母向兩位道歉的。」我向劉家父子謙遜地打躬作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