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姊姊與我(下)

發布日期:
作者: 魯子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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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三十八年,馬曉剛營長的部隊駐進了我們在舟山的漁村。因為我們是大戶人家,馬營長選中我家祠堂用來當營部。當時我和一位常來營部開會的連長徐中尉交往。哪知轉進時徐連長的部隊被營部命令留下來斷後。馬營長還將我女扮男裝冒充為他的傳令兵,隨他的部隊混上船準備先到台灣,等徐連長隨後趕來團聚。到了台灣後,我一直等不到徐連長的消息。後來馬營長將我安頓好並向我求婚。我知道他在老家已有了妻室沒答應他,可是我在台灣沒有生活能力,後來只好還是嫁給他了,民國四十年才生下你姊姊。」
「那我又是妳和誰生的?」我冷冷地問母親。
「你姊姊七歲那年的某天,我丈夫上班後,我們在龜山眷村的住家竟來了一位不速的訪客,他就是徐中尉。原來四年前他才死裡逃生由朝鮮戰場被美軍移交給了國軍代表,被安插在戰俘營裡當幹部,帶領戰俘們進行總統讀訓並指導他們紋身。後來他回到台灣繼續在林口總政治部當教官,數年後無意間翻閱到北縣軍眷的配給資料,才尋線找了過來查證。等徐中尉證實我已嫁給了馬營長,還替他生了位女兒後,他咬牙切齒認定當初營長要他留下斷後就是要他去送死,用意是要用計搶走他的女人。他一氣之下向總政治部主任檢舉自己的馬姓前長官通匪,因為馬營長在入駐舟山前曾經私下向他下指令,命他縱放一位年輕的新四軍戰俘,只因為他正好是營長的小舅子。那陣子台灣厲行保密防諜,軍中一片肅殺。你姊姊的爸爸就這樣小題大作地被槍斃了。隔年,你才呱呱墜地。」
「媽,妳說的徐中尉是不是就是徐叔叔?那位小時候一直接濟我們的徐叔叔?」我問母親。
母親點點頭默認了。
「所以徐叔叔就是害死我爸爸的人。」姊姊逼問著老淚縱橫的母親。
母親又點了點頭。她停頓了一會又繼續對我喃喃解釋道:「你們徐叔叔在老營長被槍斃後也很懊悔,所以一直接濟著我們。雖說你姊姊不是他的親骨肉,他也一路支助她讀到高中,直到民國五十六年部隊無預警輪調外島,不久他在那裡死於一場演習意外。」
這就是老母親給我們姊弟的答案,世間多少黑白曲直與是非善惡,她三言兩語、雲淡風輕地一語帶過。沒想到一夕間我的父親竟成了姊姊的殺父仇人。看來那位由對岸冒出的認親老怪客劉先生真是吹皺了一池春水。我對這樣的結局不置可否,反正上一代的恩怨與因果輪不到我去置喙,我為什麼要為我的父母負責?更沒必要因他們的行為或抉擇而感到榮辱一體。但姊姊卻不這麼認為。她對於半世紀前母親背叛(甚至可能參與了謀害)親夫一事耿耿於懷,竟鑽牛角尖和母親展開冷戰。由於她心情苦悶癌細胞逐漸擴散,再加上不堪長期化療所遭受的肉體折磨,一天她的重度憂鬱症又發作了,便趁老母熟睡時留下輕生的字條,說她無法活著並同時原諒母親,然後便由窗口一躍而下……
我又見到了劉先生,他在我去電通知他我姊姊的死訊後,立刻又專程來了一趟台灣,親自送自己的妹妹最後一程。母親不願白髮人送黑髮人,因此我在劉先生的刷卡買單下順利處理完姊姊的殯殮流程。自始劉先生就看出我阮囊羞澀,便一路主動支付了所有的喪葬費用。我也不客氣地接受了他的好意。我辯解說我姊姊也算是你劉先生的妹妹,你這位兄長為自己未嫁的妹妹盡點心意,我欣然接受也樂觀其成。
姊姊的骨灰終於在靈骨塔裡奉厝好了。劉先生準備離境回中國時,我搭捷運送他去松山機場。在離境大廳裡,他才告訴我他已經更換姓氏成為馬先生了,這次來台就是以奔喪的名義辦理簽證的。
「看樣子哪天我也該向我們台灣的戶政單位申請更換姓氏。」我消遣自己說。
「我妹妹現在也入土為安了,可是我對她一無所知,只知道她退休前在大學教中國近代史。請問她為什麼都沒結婚呢?」
「我姊姊在一所明星大學讀史研所時,曾和所裡一位年輕的講師熱戀,因為她很崇拜那位老師的批判史觀。當時班上有一位研究生是老國代的兒子,他也想追我姊姊,但我姊姊不理他。他由愛生恨,便蒐集那位年輕講師上課時所發表過的反政府言論,去向國防部檢舉,害得那位講師被警總調查,接著又被學校解聘。那位講師嚇得有如驚弓之鳥,倉促離台逃到日本定居,並在那裡娶妻生子,也從此和我姊姊斷了音訊。從那之後我姊姊就變得怪裡怪氣的。」我說。
「唉,我讀書的時候,大陸的氣氛也很高壓,一切講出生、講成份。只要根不正、苗不紅就永遠無法翻身。此外,到處都在抓國特和潛伏在人民之間的反革命、右傾份子,與階級敵人。我母親和繼父為了保護我,才用心良苦謊造了我的身世。如果我生父曾經當過國軍營長的身分曝光的話,我們可能躲不過文革時的打殺批鬥。」他不勝唏噓地慨嘆了一陣繼續問道:「兩岸開放後有回老家去過嗎?」
「二十多年前母親曾帶姊姊和我回過一次舟山,可惜親人都不在了,之後就一直沒再回去。」我看著遠方漠然地說。
後來我就送他進了登機口與他揮別。
今天我仍舊和老母親相依為命。姊姊走了後,我無力負擔老母親的養護費,便將她接回家中自己照顧。上工的時候,則準備好一些稀粥放在電鍋裡,讓她肚子餓了時自行取用。母親問我想不想去祭拜一下徐叔叔,也就是我親生父親的靈位,不過軍人公墓在外島,舟車一趟相當勞頓。我說等我兒小虎出獄後再說吧。
講到了小虎,消息不全然是負面的。近日我接到他寄自對岸的家書,信上說他試圖移監回台服滿刑期的申請,中共官方居然允許了,我們不日就可在台灣父子相會。
但我有了新的苦惱,小虎出獄後我真要帶他去戶政機關將姓氏更改為徐嗎?故事從源頭說起落落長,不是三言兩語講得清楚的。何況這與一向最疼愛他的姑姑,也就是我姊姊的死因,有絕對的關係,家族醜事一缸,我要如何向他坦白,又不讓晚輩看笑話呢?
怪來怪去全是劉某人(雖然他後來也改姓為馬)的錯,錢多沒事就跑來台灣認親戚,否則姊姊就不會自殺了。可是全怪在他頭上也不盡公道,姊姊罹癌在先是事實,反正她活得一直都不快樂,死前所得知的真相更讓她活得沈重。這樣死亡對她而言未嘗不是個解脫。古人說:浮生若夢塵如煙。也罷,我和姊姊有共同的母親,父系那方的恩怨情仇就隨荒謬的時代消散於窮山、流逝於惡水,與草木同腐、與煙塵同歸於寂無吧!
但我不時還是會思念起我剛死不久的老姊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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