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浯江老店兩坪半

發布日期:
作者: 陳津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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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幼失怙恃,無依無靠被伯父母收養,終日勞務仍三餐不繼,日日飽受凌虐至身心皆難承受,十二歲從惠安隻身渡海逃難浯島。幾十年來,絕口不提老家,許是童年的記憶太悲苦?或是年歲稚嫩記不住什麼枝枝節節?還是因為這間店讓他有了根,想忘記過去,先確認自己是正宗的浯島人,也讓土生土長的下一代,不再牽連海的那邊另有一個故鄉。
浯江老店屋齡近八十年了,兩代傳承幾經風雨的歷史滄桑,得從童年談起。
父親來到人生地不熟的異鄉,大字不識幾個且無一技之長,幸有一家餅舖好心收容他,從掃地的學徒做起。已無退路的苦熬了十來年,學得製餅好功夫,存了錢買下浯江街老店,落地生根方始抹去顛沛流離的恐懼。
後浦係浯島首善之區,老店位居要衝,座落於浯江街中段,屬精華區段的蛋黃,車水馬龍盛況可比今日台北市信義區。老街坊鮮少三樓以上建物,老店甚不起眼,夾在一排高高低低連棟的店屋中。磚造長條型一樓半的老房子,前段一樓頂用四方紅磚鋪設,當露天平台用,後段升起瓦頂閣樓充當臥室,屋頂中間開個用木板蓋住的小天窗。一樓店面,比人高的長條厚木板,拼齊後裝上兩扇木門。單薄的木門或可防盜,遇大風大雨安全堪虞。果真有次颱風來襲,閣樓的天窗被掀飛,強風暴雨灌進屋內,室內物品四處亂飛,全家老少躲在一樓,驚見木門岌岌可危將被吹垮,父親領著我們兄弟,一字排開用肩膀頂住,苦撐整夜幸得保住唯一的家園,那夜風雨同舟的驚悚,過了數十年,夢中湧現仍會嚇出滿身冷汗。
老店得天獨厚面向一方廣場,對面王氏宗祠駐守憲兵營部連隊,左鄰總兵署,右接通往貞節牌坊及城隍廟老街,廣場與老街銜接處聳立一座水泥建的中山台。當年,那座戲台扮演多重角色,慶典時,台頂旗桿升起國旗,水泥柱用榕樹枝葉紮起牌樓張燈結綵,全副武裝荷槍實彈的軍人隊伍,唱軍歌開大會,輕航空機於大會高潮時低空飛過撒下五顏六色傳單,看得懂字的大人撿起來唸著:「明年的今天,我們要把青天白日國旗插在南京城上……」我雖不知其中含意,內心隨著眼前的情境禁不住血脈賁張起來。平常日,戲台成了孩童嬉戲的遊樂場,在尚無電影院的年代,晚間變身放映露天電影的劇場。勞軍團宣慰前方將士,總不忘軍民同樂在中山台加演一場。民眾爭相以長木板凳佔位,老店露台如同中山台包廂,我家不必台前佔位,有晚會的夜晚,家中親友頓時多了起來,我們開心看晚會,父親卻暗自擔心,怕人太多壓垮我們安身立命的老店。可惜中山台在我高中時被拆掉了,如果留存下來,那該是一件多珍貴的戰地遺跡。
總兵署門前掛了好幾個木頭題黑字的長門牌,最醒目為民眾所熟知首推戰地政務委員會。門禁森嚴的黨政軍要地,門前兩個武裝憲兵像兩座石獅子般威武,連孩童都不可靠近。軍政要員國際貴賓來金門,泰半會在此現身。讓人難忘值得一提的,那些年,老總統視察防務常會來老街走走,蔣夫人有時陪同,邁出總兵署前,穿中山裝的隨員侍衛布滿四周,父親領著全家老少排列店前並輕聲提醒說:「這些侍衛每個都是神槍手,等一下老總統出來,手不可亂比。」片刻後,老總統身著中山裝外套披風右手拄杖,蔣夫人著旗袍戴寬邊大草帽,在人潮包圍中緩緩漫步經過老店門前,群眾不停地高呼:「蔣總統萬歲……」,有時停下腳步摸摸孩童們的頭,邊笑邊頻頻說好。通常右轉走到城隍廟再折回貞節牌坊,久久走完全程才回總兵署。這樣貼近老蔣總統的場景,在我離開家鄉前重演無數回。老店前,經國先生頭頂鋼盔身著野戰夾克的身影,在砲火聲中頻頻出現,發揮了無比撫慰安定民心的力量。父親曾充滿得意的神情說:「不只老總統,有次經國先生走進店裡,對著牆壁上掛著的獎狀,仔細看了很久。臨走豎起大拇指說很好很好。」烽火連天小島上,幸能躬逢其盛親睹歷史巨人,留下無法複製的難得回憶。
有了店,父親放膽成了親,小夫妻攜手慘淡經營小餅店。陳家第二代兄弟姊妹,一個接著一個出生在這十坪大老店裡。日子原本過得幸福美滿,母親不幸在我五歲那年,因生產血崩丟下盛年的父親及一群年幼的子女。大姊甫於半年前出閣,家中除了年邁外婆,沒有成年人。父親身兼母職,無怨無悔拉拔我們長大。他深知「瞎眼牛」成不了大器,再苦也要讓下一代接受教育,獨力維持生計,設法餵飽每一張嘴。當時,小孩子正值發育,胃口大好卻餐餐地瓜籤稀飯,配幾粒花生,有時一人分一條小魚就吃得很開心。遇年節,幾天前開始想著,父親放下工作後,專心下廚做什麼好菜。每次端出拿手菜,美味的四菜一湯:紅燒魚、炒雞丁、炸鮮蚵、芋頭排骨、筍片瘦肉湯,教人回味無窮。飄泊這些年,難忘父親的家鄉味。我沒有福氣享受媽媽的味道,父親的巧思完整填補了這份遺憾。
食指浩繁日子變得清苦,記得初二註冊時向父親索學費,他竟身無分文一時拿不出來,不得不囑咐我去大姊家借錢。厚著臉皮找大姊借到學費,沒料到親家母當面冷冷地拋了句:「這些錢恐怕要等反攻大陸才能還。」望著她鄙視的眼神,我不敢回嘴,含著眼淚一路狂奔回店,父親見狀問明細節,轉過身久久不語,好一陣子才回神,紅著眼眶拍拍我的肩膀說:「我知道你很爭氣,要認真讀書,不必等反攻大陸,這些錢我很快就會還。」父親的辛酸,我點滴在心頭。慘痛的教訓,惕勵我在成家立業的過程中,遇多大困難,堅持絕不向親友借貸。
老店歷經兩次戰役,古寧頭戰役我尚是個奶娃,八二三砲戰已在小學躲砲彈。烽火初起,老店除了屋頂幾片瓦,沒有可擋砲彈的藏身處。父親的絕招,把幾個小孩塞進製餅的厚木板工作台下,他拿張椅子坐著擋在台邊,聽天由命數著時遠時近的砲彈爆炸聲,研判彈著的地方。總兵署後牆老木棉樹被砲彈擊中,一聲巨響後,有人負傷,父親從搶救時發出的哀嚎聲確認說:「炊事阿伯中彈了!」我頭頂陣陣似遭悶棍重擊的痛覺,以為那枚砲彈落在我家老店。砲擊多日後,突聞停火壹週,政府派軍艦運送民眾赴台避難。父親憂慮孩子安全,起了賣掉老店舉家遷台的念頭。經幾夜長考,難以割捨這間老店,放棄改變全家命運的決定,老店得以倖存。父親警覺靠運氣避不過這場災難,既要死守家園,地下避難室非挖不可。立即要姊夫帶挖掘的工具來店裡幫忙,全家總動員,日以繼夜挖了一座約能容下十個人的地下避難室,來不及等水泥晾乾,砲聲再度響起,全家緊緊擠進洞裡,心踏實多了。神明真的有保佑,浯島落彈數十萬發,毀了多少村落,老店片瓦無損,安然度過一場浩劫。陳家至今枝繁葉茂傳承第五代了,心中感念:全靠有老店的庇蔭啊!
雛鳥羽豐了,一一展翅離巢。父親始終守護老店,不願遠離。晚年他自豪一輩子的成就,只有兩件:擁有一間店及兒子都識字。耳提面命要子孫記住,這間店留給後代作紀念,世世代代好好維護,無論如何絕對不能落入他人手中。我們當然牢記在心,共同尊奉為浯島陳家第一代祖厝,在父親仙逝十八年,仍以他的名號,好端端地保持著當年的模樣。隨著浯島的繁榮進步,因應地政法令要求,為免列入法拍,陷老店落入他人手中的險境,百般無奈於限期內辦理繼承,兄弟四人每人持分兩坪半。親筆簽下誓約,恪守老店留傳陳家子孫遺訓,昭告子子孫孫銘記,先人在浯江街開了一家店,它的店號叫「宗記餅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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