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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聲

發布日期:
作者: 妍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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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的風吹來帶著一絲涼意。
即將要進入的秋季,乃至之後的冬季,都是阿爸喜歡的季節,阿青想,說不定阿爸一開心,就會主動給他五元當零用錢。阿青才剛微微翹起的唇角,隨即像被一道無聲的光影往下拉扯,硬生生僵在那兒,要笑不笑、似哭非哭,不需要照鏡子,阿青自己也知道一定難看無比。
阿青很清楚,阿爸再開心也不會給他零用錢,還一口氣給上五元,除非阿爸頭殼壞掉了,或是老天下紅雨了,要不然五元對阿爸這個個人米粉舖的頭家來說,可重要得很呢!
但是,阿青也非得要有五元不行。
暑假過後升上五年級,班上轉來了一個剛從臺北搬來新竹的新同學何中彥。打從開學的第一天開始,何中彥每天都和班上同學分享他以前在臺北的新鮮事。男同學們一個個彷彿看見新大陸似的,整天圍在何中彥身旁聽他說那些從沒聽過也沒看過的事,班上的女同學耳朵也逐漸拉尖都朝何中彥座位歪去,他們或許覺得有點天方夜譚,可他們又人人都對何中彥所說深信不疑。
比如臺北有個中華商場,長長一整排,不但一樓有店家,上了二樓走在長廊裡還是逛著商店。又說臺北的西門町怎樣的人潮洶湧,商店裡琳琅滿目的商品教人目不暇給,夜市裡又有數十種可口小吃,總能引來逛夜市的人流連忘返。
何中彥說得人人都幻想住到臺北去,喝臺北的水,吃臺北的小吃。
有一次何中彥更在班上向同學們吹捧他吃過的勇伯米粉,多好吃又多好吃,電視上就有廣告。阿青的同學多數家裡沒有電視,不曾看過電視廣告,不知道何中彥究竟有沒有胡謅,不過他們總也會想自己在地的新竹米粉更有口碑。
「你們都不知道勇伯米粉有多好吃!」
「多好吃?」同學大多像阿青這樣沒零用錢,只有羨慕的份。
「嗯……這要怎麼講?」何中彥支著下頷半天想起大人常說的那句詞:「對啦,好呷甲會彈舌啦!」
「哪可能彈舌?你亂說。」
「真的,我沒胡說。勇伯米粉一包五元而已,放在大碗公,滾水加下去,蓋起來五分鐘就可以吃了,米粉QQQ,湯頭有油蔥酥和一點點胡椒的味道。」何中彥一急,連沖泡細節都說了。
「米粉哪能用泡的?都嘛要用煮的或是炒的。」
「那勇伯米粉真是像泡麵那樣用泡的就可以吃了。」
「雖然我吃過生力麵,但我還是不信米粉可以泡來吃。」
「我跟你們說,勇伯米粉很細,像針車線那樣細,滾水沖下去很快就熟了。」
「我們這裡的人幾乎都是做米粉的,哪有米粉像針車線那樣細的。」
何中彥說得口沫橫飛時,阿青聽到一包五元就別過頭去,他不想去肖想做不到的事。他記得阿爸說過,「做人愛認份,不通閹雞要趁鳳飛。」阿青雖然不懂甚麼是閹雞趁鳳飛,但他是懂得認份的意思。
阿青就不明白了,何中彥幹什麼三天兩頭就吃一回勇伯米粉,然後再到學校來耀武揚威一番。
何中彥幾乎每天都會說上一回勇伯米粉,阿青都快誤以為勇伯米粉是何中彥家生產的。阿青就算不想聽也還是多多少少聽進了一些,勇伯每天都出現在他們教室,阿青想躲也躲不掉。
許多同學還是不相信米粉能有泡麵那種吃法。
有一天何中彥居然帶了一包勇伯米粉到學校,那天他還帶了他家一個有缺口的陶製碗公,下課時他去燒熱水的工友那裡舀了八分滿的滾水,小心翼翼的端回教室,當著大家的面,他拆了勇伯米粉的塑膠袋包裝,放進裝了滾水的碗公,隨手拿了算術課本蓋在上面,幾分鐘後教室便飄散著油蔥酥的氣味。
勇伯米粉特有的香氣從陶碗公冒出,見到每個人的鼻孔都鑽進去繞兩圈,撓搔得許多人都神魂顛倒了。不多時連教室門窗框縫都瀰漫那股勇伯米粉味道,阿青隨著何中彥呼嚕呼嚕吸米粉的聲音,和越來越濃越抗拒不了的香氣,兩頰內跟著泉湧不停。阿青嚥下一口口水,沒多久又生出津液蓄滿整張嘴,他從教室前方躲到後方,那香氣依然神不知鬼不覺的在空氣中施展魔法追著他,生怕阿青少聞幾下便有了損失。
何中彥還算大方,看見許多同學垂涎的模樣,停止獨自享用,笑笑環視圍著他的同學,他想就開放讓想嚐一口的同學來吃口米粉或喝口湯吧。
「誰想吃?可以來吃口米粉或喝一口湯。」何中彥大方邀請。
面度何中彥突如其來的邀請,同學們個個靦腆的面面相覷著,當阿青首先喊了「我」之後,同學們才跟著有樣學樣的連聲「我、我、我」個不停。
「排隊、排隊,一個一個來,彭永青第一個,許春財第二……」
阿青捧著那個有點歷史的陶碗公,雖然燙手但還是忍著,他尖著嘴先呼幾下才謹慎小心的喝下一口湯。
那湯從阿青的舌面滾過,再滑下食道,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滿足在阿青體內散開,勇伯米粉真不是蓋的。
阿青朝何中彥笑著,「嗯,真的好吃。」
阿青的神情和簡短評語引發排在後面的同學的驚慌。
「你好了沒有?換人了。」
「快快快,只能吃一口喔。」
從那天起,阿青作夢都夢見勇伯米粉包裝上的勇伯對著他笑。
阿青也想一個人好好享受勇伯米粉。
實在是忍不住何中彥日日說著的勇伯米粉的誘惑,阿青在某個阿爸到新竹市交米粉的星期六偷偷向何中彥「借」了一包勇伯米粉,然後約定好不必還米粉,只要還五元就可以了。
那個星期六下午,阿青獲得了超大的滿足,勇伯米粉的滋味在他的齒縫住了下來,在沒有勇伯米粉可吃的日子裡,用舌尖舔舔牙縫,似乎還能掏挖出一些勇伯米粉的香氣。
可阿青萬萬沒想到,才過一個星期,何中彥就向他「討錢」了。
阿青一路踢著小石子,腳上那雙膠鞋鞋頭處有條裂縫,阿青蹲下去看了看摸了摸,還好不是個大破洞,不然下雨天,可是會變成鞋子裡都是雨水的「雨鞋」了。進入十月之後,慢慢會吹起東北風,下雨的機會不致過多,這一點讓阿青大大的放下心來。
但現在讓他提著一顆心的是,怎麼還何中彥五元的事。
要不要就跟阿爸說膠鞋壞了要換一雙新的?
可是買新鞋一定是阿爸陪著去買,阿爸不可能把錢給他,讓他自己去買。
那麼,還能怎麼做?阿青一個頭兩個大。
阿青抬頭看著天頂,下午四點多的天空藍得很有光澤,像上過釉的瓷器,那油亮亮的表層上面還綴著幾朵白雲,白色的雲輕悠悠的飄著,模樣很「閒情逸致」。偏偏這時阿青悠閒不起來,他滿腦子想著的是因為貪吃莫名就欠下人生第一筆債務。五元說來不多,但對平日一角零花也沒的阿青來說,可也不算少。阿青小小的埋怨著自己,都是愛吃惹的禍,現在怎麼也閒情不來。
說到閒情逸致這個詞,是新近從書本上學來的,阿爸常跟阿青說多讀點書,將來運用腦筋把家裡一人米粉廠擴充到規模大一點,讓員工來幫著做米粉,就不必像他那麼辛苦。
說起阿爸,阿青還真覺得阿爸辛苦,聽說阿母在生下他沒多久就生病過世了,阿爸為了醫治阿母的病,錢都花光了,還向他原來工作的城隍廟旁的餅店借了一些錢,然後再逐月從月薪裡扣回去。阿爸的頭家是個好人,偶爾會讓阿爸帶回來他們店裡賣得很好的竹塹餅,阿青都可以把餅當飯吃了,因為那真是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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