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日記》
2012年1月21日
戴爾‧瓦瑟曼(Dale Wasserman)改編自塞萬提斯《唐吉軻德》一書的舞台劇《夢幻騎士》讓我頗為驚艷。
這真是一個形式即內容,或者說,藉形式創造出內容的最佳典範。首先,作者讓被下到牢裏的塞萬提斯在受審判時,藉著戲劇,即創造出唐吉軻德此人此事來自我辯護,而在《唐吉軻德》這個故事裏,唐吉軻德也是先由塞萬提斯筆下的一位叫阿朗沙‧基罕納的鄉紳創造出來的。如此,一層又一層的戲中戲,形成了虛實相間的互文指涉及結構。何者為虛,何者為實呢?(這也使我聯想起波赫士的那著名短篇〈環墟〉的主題:每一個人都由另一個誰所創造;造物者同時也是被造者)。
其次,劇中每逢重要意象、情節,即出之以音樂及歌舞(劇)形式。好比散文與詩的對比。歌德有自傳題:「詩與真實」。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一書裏說:「詩比歷史真實」(戴爾‧瓦瑟曼在本劇裏說:「事實是真理的大敵」,其根本義理及精神可知亞氏語互通),我自己在之前一篇論述七等生的《沙河悲歌》的文字中曾看出這點端倪,即《沙河悲歌》小說裏,每逢重要情節,即來上一段詩,我看出七等生明瞭詩在散文中凸顯的特別意義及作用,正如音樂舞蹈在平鋪直敘的口白中所區隔出來的那樣。
2012年1月24日
去年十一月初,羅門交代寄一本我的長詩集《在最深處的黑暗,你穿著光》給遠在雲南昆明的詩人于堅。今年中旬,我接到于堅回贈在加拿大付梓出版的中英文對照詩集《便條集》(簡體字版),書頁裏並夾帶了一封短箋:
黃克全君:
你好,詩集收到了。
謝謝!
您的詩我隨便翻翻的時候,會看到精彩的片斷。
但詩作為一個整體的結構,恐怕很難與小說平衡。
長詩其實也是片斷的積累。
詩重要的是氛圍,場的建立。
倒還不在起承轉合的邏輯。(下略)
于堅的品評,有部分我較難苟同的是,即如詩就是詩,不必要去和小說抗衡,長詩並不是片斷的積累。而「詩重要的是氛圍,場的建立」這觀點我喜歡。話又說回來,所謂「場」,是可大可小,可長可短,一個意象是場,若干意象串聯起來也是一個(大)場,萬不可說窄說死了。我讀了信,接著仔細拜讀了《便條集》,其文字隨處窺見慧點的靈光,有些句子,舉重若輕,能從微求生活情節的反差對比中,逐漸逼仄出一股引人深思、悠悠不盡的餘音:
蝴蝶在花園的睫毛上
捕捉著傍晚的光線
今天的晚報送來了
在兇殺案和股票行情之間
刊登了一首歌頌這昆蟲的詩
又如:
汽車在高原上飛馳
原始森林的邊緣出現的時候
一頭虛構的野鹿
竄進我的內心
但我沒有草地和溪流
讓它長久地逗留
像這些詩的好處,是既有思想,又有抒情,更要緊的是,它是用暗喻,用意象來呈現的,而且體現出在生活中無處不可入詩、化詩的造詣及精神,這也是為我所欽佩欣羨的。
2012年1月26日
六十年代版本的金門縣志,記載著這樣的一則史實,大體上是說清光緒末年,有德國兵艦兩艘泊靠金門,登岸測量水文,地理。停留幾天後,以金門風大,開港條件不佳改而北上山東青島。
我讀到這則記載,對時空及命運的轉折變異無限驚奇及嚮往,我總影綽綽感知到,這件事和其前後發生的許多大小事物有著神秘難測的因果牽連,好比說和某隻從苧麻葉梗上飛起的蝴蝶,和水頭村某對夫妻的生死離異相關,而且得失互見,猶如飛梭織布般,織出一匹匹錦繡。
八十年代版的金門縣志,不知怎麼,這則德國軍艦的史實消失了。我第一個反應是,被哪個審議委員給刪除掉了。緊接著,另外一個念頭卻浮現出來,且逐漸加強,成了我的堅持,這個念頭是:這則歷史只是被掩蓋、蒙蔽起來。換句話說,這則記載仍然白紙黑字存在那裏,只是有的看得見,有的看不見而已。我一直很想著手寫一本長篇小說,以德國兵艦登陸測量事件為引子來一窺命運的造化之功及神秘莫測狀。
2012年2月10日
連續兩篇波赫士短篇小說,〈羅生多‧華雷茲傳〉和〈相遇〉。都是有關用刀子決鬥的故事。刀子的本質就是切割、殺害,宛如輪迴般地不住重複、生成著,這是本體,相對下,對誰用刀子對付誰,就成了現象。所以作家才語重心長地說,物質反而比人活得更久。
2012年2月20日
謝永康博士論文《形而上學的批判與拯救──阿多諾否定辯證法的邏輯和影響》一書中的前言:「阿多諾曾說,一個自我之能經受考驗,不在於其能避免矛盾,而在於能包容矛盾。他思想中最核心的矛盾就在於,他激烈地批判了啟蒙,但也正因此是啟蒙的信徒;他激烈地批判了形而上學,但也正因此是形而上學的拯救者。」
可以從這裏切入思考:所有存在,其自身都隱含了其對反,即如物質由非物質撐起;柏拉圖形上學的彼二元世界,建立者摧毀了其自身。每樣東西有其必要,但也有揚棄,理解就是包容。
哈貝瑪斯是阿多諾生前的研究助手,其「交往行為理論」或許正是從這裏引申得來。
阿多諾試圖證實的是,形上學的本質是辯證的,亦即是肯定、否定不斷交纏捲滾,不斷往前進行著。形上學肯定的東西,成了自身的否定,形上學聲稱的原理,伊其標準,卻是虛假的。辯證就是矛盾。
2012年3月26日
我在波赫士那裏學到小說敘述的節奏,通常從若無其事開始,宛如一條河流的源頭,涓涓匯滴,越走越具聲勢,在某處斷崖沖下時的高潮結束,復歸於若無其事的平靜。波赫士的小說藝術,預告了自己的人生觀,包括對文學的態度,他要世人拋忘了自己所寫的一切。
雷馬克是我的第二個矍然注視。他的作風是開敞、坦率,毫無隱瞞,小說的開頭和結尾沒什麼差別,故事沒什麼進展,人物性格也早已命定在原處。有個特色成為他的標誌,或者是勳章,即他把虛無和反虛無結合在他所創造的人物身上。讀者群中,虛無者看見無虛無的一面,反虛無者看到反虛無的一面。他的文筆無疑是雄健的,又極其深沉──對人性的幽微體知不夠是做不到這點的。此外我驚奇於他對枝微末節的透視力,那是一種哲學甚至是形而上學的創造性及功力。假如要我推薦,我會依序列出《凱旋門》、《里斯本之夜》、《奈何天》三本。
至於納可夫令我愛恨交加,最近讀了完整版的其成名作《羅莉塔》(另一本《幽冥的火》始終沒能啃完)我始終感覺波赫士、雷馬克都是可以追仿的,但納可夫卻令人難以望項背,他的文筆捭闔縱橫,汪洋自肆,真有神龍見首不見尾之勢。他的敘述筆法,跌宕自如,眼中無餘物,完全不受常規──如觀點──的拘束。他的小說故事情節十分簡單,其篇幅依靠不斷變換觀點及語法的敘述堆疊而成。而其故事中拋露出的虛無、絕望,令人顫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