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與味
母親年輕工作的時候,一份月薪煮一鍋不油不膩的滷肉,收入必須分成很多等份,多數用來繳費,剩下的就拿來煮滷肉。我吃飯前看母親分配肉的數量。那鍋肉,加了醬油,也提高保存期限。我看著母親的手舀起滿滿醬汁,淹沒了白飯。白飯因醬汁加深了味道,肉或許很少,但是油蔥的香氣混著香菇味直薰我的鼻子,也保留住母親關懷我的溫馨感,我就一口接一口的吃完了。
每年的春節,母親才痛痛快快地買一次菜。家裡經濟的緣故,平常可不能大吃大喝。如果買太多,各項費用變成壓力,鄰居好友甚至親戚,會等著看我們的好戲,等我們斷水斷電狼狽的模樣。只有春節買的菜,工作獎金是籌碼,才不會影響各式各樣要繳交的費用。所以一到新年,母親就會花上大半天的時間,洗手作羹湯。讓年夜飯有了飯店一般的好菜色。
採買年貨,有的女人穿金戴銀的煮出山珍海味,視覺味覺都像五星級飯店一樣。有的卻亂七八糟,比方我的祖母吧,她既矮小又乾癟,頭髮稀稀疏疏又夾帶絲絲白髮,卻硬是上了美髮院燙出了圓圓圈圈以及染黑的時髦髮型,又扔棄地板鞋改在家中穿起高跟鞋。洗過澡以後,平衡感全沒了,腳跟的水漬讓她搖搖晃晃的前進,東倒西歪讓她動作又大又遲緩,真是,險象環生。那些染黑過後顯得更稀疏的髮,飄在後腦勺,喋喋不休地在廚房指揮母親做飯,我連看都不想看她一眼。母親沒錢打扮自己,可是她烹煮東西的樣子充滿女性魅力,由內而外,自然而然洋溢著一種格外的俏麗。我心裡想著,如果爸爸在家,看見媽媽忙進忙出的專注之美,一定會上街買大魚大肉回來給她大展身手。媽媽整治完一桌好菜,就會呼喚全家人一起出來用餐,那麼我的好吃習性,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在餐桌上表現得淋漓盡致。
父親不久回來了,沒有買回大魚大肉,卻帶回很多藥酒。有的剩一半,有的尚未開封。父親的不爭氣,經常讓與我們同住的祖母,用不屑一顧的態度拿出她準備的菜色,心不甘情不願的放在同一張桌子,大家族似地圍在一起吃飯。母親食不下嚥,看起來滿腹心事,我也失去胃口,大概是知道母親的委屈吧。
生下小妹以後,家裡經濟更差了,而且許多時候,父親整天的遊手好閒,只靠母親一個人的薪資,導致家中菜色始終一蹶不振。父親很多時候會翻箱倒櫃,找出一些現金,他往往不會去關心那些錢是否要繳交費用,只要找到了,就一個人去外面花天酒地,直到一毛錢也不剩才回家。母親為了遞補那些費用的缺口,便買了包綠豆當午餐晚餐煮。在當時,綠豆甜湯都是當小點心吃的。母親完全沒洗米煮飯,僅有一鍋充滿湯汁的綠豆,讓我們直接吃。大伯母和五嬸嬸看了只是抿著嘴兒笑,祖母就直搖搖頭。當時我不懂事,悄悄問她:「媽,妳怎麼不買斤蝦,煎一盤蝦仁蛋呢?」母親沉著臉說:「家裡開銷太大,哪兒買得起蝦,煎出那道成本昂貴菜餚呢?」
五嬸嬸買菜從不看節慶,花錢向來是隨心所欲。一個月都買好幾次蝦,煮好後一人份的蝦擱置在桌上,讓空氣裡隱約的風輕輕吹涼,蔥薑蒜大火爆炒的香氣四面八方漫溢開來,飄得人起一股飢腸轆轆的感覺。我手中拿著小皮球,站在塑膠地板上,目不轉睛的盯著她看;看她剝蝦;看她吃蝦;看她將蝦殼丟進垃圾桶。她吃得津津有味,我則看得欲罷不能。
母親不能常煮綠豆湯,自己滷出來的一鍋肉沒什麼內容物,跟喝綠豆湯的窮酸樣相差不遠。以醬油為主的滷汁可以保存很久,也可以吃很多碗飯,那鍋肉就在一次次的加熱下,成為全家人一段時間的配菜。那時母親已在家中當保姆,配合無所事事的父親,兩夫妻便經常抱著嬰孩往山上外婆家跑。外婆是個勤勞的老人家,常摘下自己親手種的水果與蔬菜給母親。母親這一回去,剛好多少幫點忙,什麼香蕉啦,蓮霧啦,木瓜,鳳梨等等……有些看季節採收。偶爾母親也會幫外婆把新鮮竹筍剖開,熬煮成湯。山中多霧也多雨,襯托著竹筍湯沸騰而飄起的白煙,渺渺茫茫得真像仙境。母親最拿手的是一年一度端午節應景所需的肉粽,我看過母親在外婆家綁粽子的樣子,好厲害好厲害。外婆洗著粽葉,勸著母親說:「有空多回來走走,多帶點農作物回去給孩子吃也好,自己種的,沒有農藥啊。」母親不置可否。我覺得母親是不好意思,所以沒有回答。
外婆的一個女兒後來也常回山中,她是母親的妹妹,短短的頭髮,胖胖的身體,布料貼著她的姿態流露出快要撐破的感覺,一看就知道是個胃口奇佳的女人。她一邊幫忙煮竹筍湯,一邊包水餃,滔滔不絕地從巷子口的那家冰糖豆花,讚美好吃的說到大街上的招牌鹹水雞,母親像個木頭似的一句也不搭腔,我卻聽得興致勃勃。有時候她會升起柴火煮飯或煮麵。外婆家沒有瓦斯爐,灶台是傳統加熱工具,充滿懷舊味。她不像母親,是個任勞任怨的女性,只見她愈做愈沒勁,不久就因懶惰不來了。至今我都還印象深刻,當年她對母親說:「升火太麻煩了,還得去撿拾木柴,不如待在家,吹吹冷氣還比較舒服。」母親少了一個陪伴,有點惆悵,可是不敢告訴外婆。
升上中學之後,我就利用放學或假日陪母親下廚,煮那簡單的麵線湯。我打開瓦斯爐開關,望向正在洗碗的母親。她的表情已不像在山中水果園忙進忙出時那麼風姿綽約,她專注那方小小水槽,滿腹心事洗碗,不再有農耕的活力與快樂了。我手中捏著麵線,一段段地剪開,可是我已經明白,一把塑膠皮質剪刀,再也剪不斷母親心中的惆悵。因為有許多費用沒有在期限內繳交,滯納金像滾雪球般愈滾愈大,而在房間那一端,卻不時傳來父親好吃懶做看電視的爽朗笑語聲。
高中畢業那年姐姐住院,母親去照顧她,年夜飯沒辦法回來團聚。我想起幼年時,每一年春節看母親靈活的雙手烹調出香氣,她忙碌裡掛著微笑的神情,心裡不禁一陣陣酸楚。和弟妹們一起將整理好的年夜菜送去醫院探視姐姐,順便看看母親。母親見到我們,疲憊的臉上不時展開笑容。不管如何,母親與子女相依的時光,總是能夠感覺幸福。
醫院有嚴格的探病時間。在安親班工作下班時,母親來電說她身無分文,連最便宜的陽春麵都無力購買,只好把零零星星的幾片餅乾拿來裹腹。我握著話筒,站在客廳窗口淒冷的風雨邊,寂寞地掉著淚。早春的紅花綠葉飄墜,我看著窗外,覺得路燈好寒冷,穿戴上母親幫我買的圍巾與毛衣,全身開始暖和。可是母親飢餓了,我卻不能把小點心送到她面前。她說她裹腹了零星的餅乾,然而,她裹腹的,豈只是餅乾,還有她一生只能當眼淚吞的滄桑和哀愁。
姐姐過世之後,母親和我的距離更近,有好幾年的時間,只要有空我便陪她回山中散心。在外婆家的菜園裡,我看她蹲著採收,不時伸伸腰脊說:「腰酸背痛,真是老了。」老了,母親老了。當年下廚的力道,如今也慢慢失去,只能包包水餃,且時間不宜過久。想起小學時,她下廚給不工作的父親每一日飽餐三、四頓,父親常常吃不夠,還會要求母親煮消夜給他吃;想起從山中帶回與外婆一起種植蔬果的辛苦日子,這一切,轉眼都即將過去。這人間,原來短暫的是生命,漫長的是想念。父親過世多年,母親的鬢髮亦逐漸斑白。她晚年的歲月,多了空虛與寂寞。
我怔怔地望著她,想起她拿手的肉粽,我說:「找一天,妳教我怎麼把油飯包進粽葉裡。」她會心一笑:「我現在沒有翻炒米粒的力量了,讓妳這個年輕人當助手也好。」
我的青春可以停下腳步嗎?她說這話,一轉眼又是十年,我也步入中年了。對於井然有序的花開花謝早已是泰然自若。人生,來去一場皆是空,又有什麼事,值得去執著一世呢?
或許,愛真誠的本身,便是一種執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