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照的地方，總有影子相伴。
可就是在城北，依據碎形理論自我複製蔓生，看似沒有規劃的這一大片聚落，陰影卻是多了一些。莫非巷弄太過狹窄陽光照不進來，抑或四處散落棄置的家具遮蔽了天光？細究到最終，還是因為早先住在這裡的人都走了：少了人，原來再擁擠的空間也顯得空曠，所以多出來的地方就讓陰影遷住進來。
陽光是柄利刃，切割時空絲毫沒有猶豫，所以光影的邊緣總是清消楚楚的一條線，區分出黑與白的任一方。
可就是在城北的這片聚落，陽光的腳步卻是躊躇再三，所以黑白之間又遺留一片碎形的，黑灰白濃淡不一的影子。難道是街頭的大樹太高，枝葉過於扶疏；還是因為層層疊架的鐵皮屋簷，重重過濾了朗朗的陽光，所以光線漫射，無法聚焦，因此碎成一地的鬼影？
街尾出口不遠的地方，曾經，有座可以緩口氣的小花圃，彼處，一抬頭可見藍藍的天光在天頂，一伸手彷彿觸目可及。
然後，城北的這片聚落拆了，積累了幾百年的煙塵，跟隨鬼影的跫音，悄悄，一起搬遷到更北一點的地方。聽說，那裡有一小塊曾經躲過戰火轟炸的庇護所，可以再次脫逃，這次為了繁榮所行的拆遷改建。
已經剷平地上所有建物，完全露底的黃土地，在挖土機的履帶下輾印上一道道明顯的，陽光曝曬過的傷疤。現時，再沒有任何贅物可以阻礙陽光的肆虐，大樹乏人照料，已經枯死，徒留一樹鬼爪一樣的枯枝，搏攫向靠海那一邊還在固守，現在所謂的釘子戶。
這片已經拆除乾淨的聚落，四周已經圈上一層草綠的鐵皮圍牆，幾處出入口的鐵拉門，清楚告示，為維護「村內現住戶治安及家戶安全」僅留一處出入。瞧，那位大叔，把鋼盔當成了安全帽，騎著古早時後座還可載貨的老鐵馬，無聲地滑過，再沒有違章搭建遮掩本來面貌的舊城牆。據說那段已經兩三百年的歷史古蹟，當初新建後根本沒能真正使用過，現在保留下來，能代表些什麼，牆上的馬道現在還能跑馬嗎？
尋到舊城牆的入口，只見白花的咸豐草沿地蔓生，阻住去路，於是轉到城牆的後頭，依舊是過膝，密生的雜草，像條奢侈的長毛綠地毯，沿牆鋪張；另一頭，彷彿所有最滋養的資源皆已耗盡，幾步之隔的那一頭現在卻成一片沙丘，點綴幾簇癩痢頭也似的短草。一把刷白，仿古的西式單椅，棄置在沙丘的東南角，突兀得近似可笑，卻又透出些許的悲壯，像是正在等待明知必然來到的結局。
剃光了所有建物，鬼影再也無處可藏，所以原來是人煙稠密可以隔窗借蔥的巷弄，現時放眼所及已是一片無障礙的天地乾坤。火熱的大太陽，炙烤地表，四處遊蕩還在覓尋食物的蟲蟻。
就在圍牆的不顯眼處，有幾處的鐵門總是有意無意地忘了鍊上大鎖，於是村子外的人便從那裡進出，連摩托車都可以騎進來，憑弔這一片曾經見證過幾段歷史更迭的地方。
再往北一些，曲折幾條蜿蜒的街巷，眼前是一條筆直的綠蔭道。視線的兩岸是排列成行仿如衛哨站崗，年近百歲的雨豆樹，樹下又是大塊大塊陰影的棲息地，但不知此處可能容下，先前，再次從南面撤逃上來的鬼影？
道路的西側是一座大運動場，場內有棒球隊正在打球，四周的樹蔭下有人，三五成群或聊天抑或是納涼，南側一對父女恰好手牽手，步出運動場，跨進視力不及的遠方。這麼安靜祥和的景致，一不留神，真教人忘記十分鐘以前才剛剛瞧見的，拆除所有建物以後留下的破敗和寂寥。但是，細察之下才發現，原來鬼影早已進占運動場北側，甚且氾濫到東北方，更大一片斜陽穿不透的蛇道窄巷，並在黑瓦覆蓋的屋簷下拋下一聲空空洞洞的喟嘆。
這片運動場北側的官舍聚落，獨戶獨院，生活機能最佳，附近的人戲稱為「將軍村」；現時已經有人默默記錄下這58戶人家的更迭，或許日後可以做為寫史的參考。靠近前頭的一戶，現時已經人去樓空，前門大敞，僅在入口處橫立一塊及膝的鐵板，算是只防君子不避小人的阻擋。屋旁原是修葺齊整的綠籬，何時「使君子」的紅花已經攀爬其上，又是何時，「珊瑚籐」小小的粉紅花又是成把成把的架生在「使君子」的花朵上，終於遮蔽原該斜走入屋的夕陽。
「珊瑚籐」是美麗的爬籐植物，心形的葉，腋生串鈴似，極是粉嫩的粉紅花，北部僅見於園藝店裡的盆栽，卻是野生於南城周遭的海岸山林，還有眼前這座古來的舊城聚落。「珊瑚籐」有個浪漫的花語，他們說，她是「情人的眼淚」，泛流超過半個甲子，一路蔓延到巷尾，甚且攀爬上五六公尺高的電線杆，沿著電線，橫過巷弄，又繞回原點。
前些日子村子裡有個活動，那是旅居海外的詩人返航青春年少的繆思地，匆匆已經五十幾載，還好不到人事全非的地步，舊時地早年的回憶尚可依稀尋回。傳聞，以後這座村子將會保存下來，讓詩人或是其他的藝術家進駐，做為永久的紀念，紀念歷史曾經有意，或是無心撥弄的一個大玩笑。
從「將軍村」轉東，又是不辨東西南北的窄街和狹巷，又是十分熟悉的景象。一樣的黑瓦平房，鐵皮搭建，前門某個顯眼的位置又被漆上一組紅色的阿拉伯數字，種種跡象在在顯示，同樣情節的劇碼又將在此搬演。
只是，對照南面那片已經堅壁清野後的戰場，這裡顯得靜寂了許多，大概是缺少大樹的庇蔭，雀鳥都早已逃逸了吧。曾經，一切還是清平的時候，村子裡就算不是人聲嘈雜，也總有各色的鳥雀相伴來鬥嘴；現時的寧靜，應該又是醞釀另一幕戲終劇前的高潮吧。
每一戶，不再有人的屋子，又見鬼影幢幢，不過那些北逃的鬼影並不住在裡面，他們去了哪兒？七拐八拐在幾無人跡的迷宮中瞎撞一陣後，就在兩街交會的小圓環中，終於找著他們，在此，安寨紮營。
這樣道路中央的小圓環在這座村子裡有好幾處，形制大同小異，總是有棵大榕樹，樹下有鐵製的、搖椅型式的鞦韆，環置幾張各式各款不同的座椅。可是，這座小圓環的榕樹有些不同，這樹的枝葉特別繁茂，像是有人特別為它施打「歐羅肥」，每片綠葉在陽光下都像是掐得出油脂，最奇的部份是在它的樹冠層，順沿兩條街路拉線過來的電纜恰恰穿過它樹梢間的枝葉，在此交會，遠望就像綠樹正在施展神力，向著四方發射電波。
大樹從天垂下一條條看似枯槁的氣生根，風一吹便慢慢晃盪起來，像似吟唱古早時的搖籃曲，慢慢撫睡樹下的鬼影。暫時，一切都靜了。
素描老師教導我們，黑白交接處的光影，比圖畫紙還白，又比炭筆的墨色還黑。但是他沒說清楚，多重光源泛射複雜物體表面的紋理時，漫漶重疊的影子卻是碎形的灰階，幽忽不定像夜裡的鬼。
夜來，怎麼驅除黑暗，能做的只是點亮一盞燈。但是，看不見陰影，同樣顯不出光亮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