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福井作品的老兵情懷
李福井是臺灣資深媒體人,金門籍。《中時晚報》撰述委員退休。先後服務于《中時晚報》、《美洲中國時報》、《自立晚報》、《大成報》、《麗台運動報》、《馬祖日報》、《金門日報》。著有《古寧頭歲月》、《古寧頭戰紀》、《他們怎麼說歷史》、《風雨江山》、《金色年代》、《無法解放的島嶼》等多部口述歷史。其中以《他們怎麼說歷史》一書入圍臺灣「第一屆國家出版獎」,並於2009年獲得「國史館文獻獎。」
在李福井口述歷史的作品中,絕大多數的受訪者都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他們生在金門,長在金門。很多人的出生時間都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這些人大多經歷了民初盜匪猖獗時期,日據時期,古寧頭戰役後開始的兩岸緊張對峙時期。可謂歷盡滄桑,艱辛備至。其中有這麼一類人,他們不一定在金門親歷兩岸的緊張對峙,但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在日寇戰敗,古寧頭戰役打響之前這四年間,因為各種原因披甲從戎。這些人的經歷較為複雜。在作品中,李福井對這些老兵寄予更加深切的同情。在《古寧頭歲月》、《他們怎麼說歷史》、《無法解放的島嶼》,以及去年才出版的《風雨江山》中,讀者都可以看到這些老兵的影子。
如果以入伍當兵的時間長短劃分,古寧頭的李炎萍和李海詳可歸為一類。兩人的當兵生涯最短,只有一至兩年。兩人都因生活所迫,於一九四七年利用「賣壯丁」,代人入伍當兵。兩人入伍參加集訓後,開赴東北,隸屬國軍四十九軍七十九師。並且都在駐守黑龍江彰武縣時,被解放軍擊潰。受傷後,先後被遣送回家。李炎萍於一九四八年回到家中,李海詳於一九四九年回到家中。兩人從軍時間雖短,回家之路卻頗費周折。在《古寧頭歲月》、《無法解放的島嶼》這兩本書中,李福井對兩人的遭遇分別做有詳細的記錄。
和上述兩人相比,李金良、吳怡碧、蔡廷策、董火煉和陳篤禧等人的人生經歷要坎坷得多。這些人有一個共同之處,就是當兵入伍赴大陸「剿共」,後因兩岸隔絕而滯留大陸,直到上世紀八十、九十年代才陸續返回金門。上述五位老兵中,只有蔡廷策一人較為幸運。他當兵後戍守鼓浪嶼,在被解放軍打敗後逃亡廈門,隱埋身分。後來取得身分,從此客居廈門數十年。在大陸歷次政治運動中,沒有因身分問題而受到打擊。其餘四人在與解放軍的交戰中悉被俘虜,並成為解放軍的一員。陳篤禧因在文革中站對派,沒挨鬥外,餘下三人則因係金門人,在文革中屢遭批鬥。吳怡碧還遭妻子舉報,被打成國民黨特務,遭勞改十五年。出獄後還被流放到天寒地凍的青海荒漠。
李福井通過採訪董火煉的女兒董英英,由她敘述父親在文革中的遭遇:
「她曾目睹父親遊街示眾,雙手反綁,背部插了一塊牌子,不是寫走資派,就寫國特。每次要鬥父親,母親總會把小孩子關在家裏,不讓他們出來看見。
饒是如此,有一天晚上她還是偷溜出來,從窗縫中看見抗美援朝的父親在一處集會場所接受公審。雙手反剪,背部插一塊牌子,頭低低的向前傾。只見人們開始斥罵、凌辱。你一言我一語。這是意識形態掛帥的時代,大家似乎已經瘋狂。不罵、少罵是一種溫情主義,反而會為自己帶來麻煩,被打成同情走資派與國特。為了自保,批鬥情緒越來越高漲。有人甚至開始毆擊。
董英英說,父親有一次被打得「吐屎」─滿頭滿臉是大便,事實上可能食物從鼻子冒出來,氣息奄奄。她說假如不是母親人緣好、會做人,父親老早死了。母親平素跟農民的關係很好,每次老公被打,她就向農民要草藥醫治,才保住他一條性命。」
李福井對老兵的坎坷經歷給予極大的關注。在《古寧頭歲月》中,他這樣描述李金良的從軍歷程。說他一九四六年當兵入伍後,開赴上海,還是新兵的他就差點因為逃兵事件被軍官打死。他隸屬四十九軍,開赴長城外攻打青龍縣揚帳子,被居民誘騙進入「布袋」,遭到解放軍的四面圍攻而潰敗。隨軍逃往錦州,又告失利。國民政府放棄大陸後,他逃往廣西,躲在山洞裏,晝伏夜出,偷挖地瓜充饑,被人發現,放火燒山,把他逼出來。後來他參加抗美援朝,在三十八度線乘軍隊調動時逃脫不成,被抓到佳木斯勞改兩年。
在《風雨江山》中,李福井在談到陳篤禧被解放軍俘獲,加入林彪四野的四十一師展開對國軍的作戰後寫道:「他白天睡覺或行軍,晚上就打仗。東北塔山狙擊戰,讓他印象最為深刻。打了七天七夜,打得昏天暗地。只見子彈劃破夜空,飛來飛去,甚麼都看不見,甚麼都摸不清。戰況慘烈,屍積如山。他只有用四個字形容--血流成河。」「陳篤禧說他們這一批一百多人同時出征,不是戰死,就是凍死。只有他一個人回來,碩果僅存。」
事實上正如陳篤禧所言,在這個時期赴大陸當兵的金門人中,戰死沙場的占了大多數。在李福井《他們怎麼說歷史》中,有一篇《大哥被人綁架去充軍》,文中的主人公之一葉國才正是這類人的代表。他赴大陸「剿共」後,只寄回一封家書,從此杳無音信--這是又一類的老兵。
在文章中,李福井對於金門老兵給予了深切的同情。比如,他在寫完李金良的坎坷經歷後,寫道:「李金良青春的淚,青春的血,青春的汗,已灑在異縣他鄉。他見不到傷痕,傷口卻很深。老來回到故居,借屋居住,依舊貧無立錐之地。只有寸斷的肝腸,雕鏤著那一段刻骨銘心的回憶。」
李福井對於金門老兵的同情並不僅僅停留在表層的感懷和慨歎。他還結合歷史、結合時代、結合生命的意義,對老兵的人生價值進行認真的、深層次的思考。仍舉《古寧頭歲月》為例,他對李金良的人生做了這樣的總結:
「生命,對他是一個沉重的負擔;歷史,對他是一塊抹不去的陰影;生活,對他是一具無法擺脫的桎梏。他,要向誰說?他,能向誰說?
只見他落寞的神情,手中捧著一張抗戰勝利五十周年紀念的獎狀,不知道是光榮,還是羞恥?不知道是歡喜,還是悲哀?他一時間也說不上。不需同情,也不需憐憫。他,一個不死的馬夫與老兵,走過了自己的路。」
談及上述八個老兵,在李福井的口述歷史作品中,《古寧頭歲月》有兩個,《他們怎麼說歷史》有四個,《風雨江山》有一個,《無法解放的島嶼》又新增一個。雖然在各自的書中,談及老兵的文章在書中所占的比例並不大,但總的來看,讀者就可以明白老兵情懷在李福井心中所占的分量。
綜上所述,李福井在他的口述歷史作品中,對時代的巨變給老兵造成的傷害寄予了深切的同情。閱讀他的作品,讀者常常能感受到字裏行間滲透著一種悲酸,一種憤懣,一種激昂。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作者追求正義,追求公平,追求理想的高貴品質,反映作者關心社會底層生活的博大胸襟。在這點上,李福井的老兵情懷無疑是值得肯定的。
(作者係福建省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