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炮火粉碎的不是柚子

發布日期:
作者: 康玉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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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小我對於柚子,是不懷什麼特殊的感情的。酸也好,甜也好,嫩也好,老也好,掰開就吃,吃過就忘了。但是自從經歷了那件事後,我對於柚子,徒升一層敬畏之意。
那是在二十多年前,上世紀八十年代。那時候我還是一個不滿二十歲的年輕人,對於地方史喜歡刨根究底,然而手頭資料十分有限,因此很是苦惱。有一次,聽人說起浯嶼島上有座天后宮,廟前的碑文有不少史料,就決定去看個究竟。
浯嶼島位於九龍江口南邊,是漳州地區所屬沿海島嶼中距離金門最近的一個島嶼。它與小金門,特別是大擔島、二擔島,相距只有數海浬。雖然只是一個小海島,但是它和九龍江口沿海地區一樣,與金門之間的炮彈往來,從一九四九年起,斷斷續續持續了三十年。
浯嶼島我前後去了幾次,每次總能在天后宮前看到一個老婆婆。看樣子老婆婆已年近八旬,一頭白髮蓬亂不堪,滿臉溝壑縱橫,目光呆滯,手裏摸著半截逞亮的銀項鏈,佝僂著矮小的身軀,對著海邊方向喃喃自語。她一站就是大半個時辰,偶爾會挪動一下腳步,或者在廟前走兩個來回。間或身後會跑來幾個小孩子,指著老婆婆譏罵,調皮的還朝她吐口水。周圍的大人們並不理會老婆婆的存在和小孩子的無禮,只顧聊天閑坐。老婆婆亦不顧周遭的動靜,只管對著海邊方向念叨著只有她明白的話語。老婆婆的舉止引起我的注意。後來我和當地人混熟了,他們才告訴我老婆婆的來歷。
原來老婆婆有個女兒,小名喚作阿妹。人長得活潑生動,又有一個好歌喉。「823」砲戰那年,芳齡正值二十。「823」砲戰前夕,當地政府動員島上所有老少病殘移往大陸後方,只留下部分年輕力壯的做支前工作。阿妹是民兵,理所當然留下來。炮戰期間,她和女夥伴們一道,幾乎幹了和男民兵一樣的活兒,運送炮彈、水泥、石塊、木料,幫部隊洗衣、擦炮彈,還要站崗,巡邏,很少有閒暇的空兒。一有閒暇,她還參加文藝表演,給戰士們唱歌。
炮戰最激烈的時候,有一天傍晚,她奉命到大陸接一個部隊衛生員回島。得到命令,她隻身搖著一條小木船出發了。去的時候還算順利,返程就遇上麻煩了。船還沒走到一半,敵方第一波四發炮彈就打來了,都在船尾方向爆炸。阿妹一看這陣勢,知道她的船被敵方咬住了,趕緊使出吃奶的勁兒,拚命把雙槳搖。不久,第二波炮彈又打來,離小船越來越近,掀起的沖天水柱幾乎把小船翻覆。衛生員急了,操起船上的櫓使勁跟著搖起來。
耳聽敵人的炮彈再次呼嘯而來,阿妹急忙臥倒在船。一陣巨響後,水柱再次從天而降,把她淋成落湯雞。她抬頭看時,衛生員早把櫓扔往一邊,正倒在船上打滾。阿妹打顛著站起,擦看衛生員的傷勢,好在彈片只是擦破衛生員的手臂。血正往外冒個不停。衛生員沒把繃帶什麼的帶在身邊,他往上衣一掀,就要撕下帶子來。阿妹見狀,先他一步從自己上衣撕下一條帶子--要知道,這是一件白底小綠葉紅碎花衣服。平時她捨不得穿,因為前幾天戰事吃緊,她沒工夫洗自己的髒衣服,就把這件新衣服從箱底拿出來穿上。阿妹撕下帶子後,立馬將它緊緊紮在衛生員的傷口。衛生員見這般光景,感動極了,不知要說什麼才好。阿妹挺起的胸脯被濕衣服緊緊貼住,衛生員偷偷瞥了幾眼,心裏撲通撲通直跳。血很快止住。
水從船底咕咚咕咚地往船裏冒,原來炮彈把船底打穿一個不大不小的洞。阿妹手忙腳亂地往外戽著海水,急得滿臉冒汗。衛生員情急之下,脫下自己衣褲就堵往窟窿眼上?--這下子,他渾身光溜溜的,只剩下一條褲衩。然而還是未能把窟窿堵滿。阿妹看在眼裏,立馬脫下自己的外衣跟著堵在窟窿裏。但是還差一點。阿妹猶豫了一下,又脫下外褲將它堵上。水不再往裏冒了,然而,阿妹身上也只剩下一件貼身的內衣和一條小紅褲衩。
這一條小木船上就這樣擠著光著膀子的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好在夜幕很快就要落下,到底對方誰臉紅不臉紅,也很快就要看不清楚了。至於後來船上還發生什麼事,無人知曉。老婆婆後來和島上的人都知道,她的女兒光著身子在夜裏把一個衛生員帶回島上。
不久戰事趨於平靜,老婆婆和所有轉移到後方的人們都回到島上。老婆婆回家後還發現,她的女兒比以前漂亮了,歌兒唱得更勤了,還常把衛生員的名字掛在嘴上。衛生員也總有那麼多的事兒辦不完要從家門口經過,有那麼多的借個針線或喝口水之類的藉口要到家裏坐坐。每到這個時候,阿妹的臉上就像一朵盛開的太陽花。做母親的看著心裏明白。然而她心裏更加明白,島上這些當兵的早晚都要回家摸鋤頭去,何況衛生員還來自外省一個叫不出名字的山旮旯!因此衛生員每次路過進來,她都甩臉子給他看。然而衛生員還是嬉皮笑臉地來,一進門就阿媽長阿媽短的。「癩皮狗,挨炮灰的,看你落到海裏餵魚!」後來有一次,老婆婆舀起尿水朝衛生員身上潑去,他才不敢再進來。
衛生員不再來了,老婆婆多少可以安下心。然而不久她又將一顆心提起。因為每隔一段時間,在沒有炮戰的夜晚,她家院子的後牆上總會響起悉悉索索的聲音。她猜明白是誰來了。好幾次,她握著一根柴棒,在後院的角落守到半夜。終於有一次讓她逮了個正著。當那雙手剛剛攀住牆頭的時候,她舉起柴棒狠命朝那兒敲去。牆那頭大叫一聲,有人落荒而逃。聽那嚎叫聲,正是衛生員的殺豬叫!老婆婆得理不饒人,要把這事告到部隊首長那兒,要不是阿妹跪著死命求情,衛生員腦袋搬家了。
從此院子的後牆上再沒有悉悉索索的聲音。
季節很快到了初秋,柚子成熟了,大陸的親戚知道老婆婆得了糖尿病,吃柚子最適宜,因此每到這個季節,都要從自家的柚子樹上摘下兩粒,托人送給老婆婆。今年也一樣托人給老婆婆送來。老婆婆掰開其中的一粒,吃了兩口,嫌酸,不吃了。阿妹吃了一口,感覺是比往年酸了些,但還可以入口,就勸母親好幾回,說將就點,吃這東西對你身體最好。母親就是不吃。阿妹只好作罷。阿妹吃水果從不嫌酸,這次嘴上也嫌酸,另一粒柚子就這樣在家裏放了有些天。後來阿妹說,就送給她們民兵隊裏的姐妹吧。做母親的撿到一根稻草都要榨出油來,不肯,後來經不住女兒的軟磨硬泡,才勉強答應女兒送人。阿妹前腳跨出家門,後腳就把柚子給衛生員送去。
衛生員吃著柚子,喜出望外!因為他從阿妹口裏得知老婆婆的身體適宜吃柚子。他對阿妹說,過幾天當地政府要拿柚子慰問營隊,到時候他挑幾粒甜的讓她給老婆婆送去。阿妹聽得眉開眼笑,以為這是討母親開心的好辦法。隔兩天,政府果然給部隊送來柚子。衛生員偷偷挑了上好的,讓阿妹給她母親送去。老婆婆吃得嘖嘖稱好。看著母親吃得開心,阿妹只說這柚子是大陸親戚再托人送來的。她想等過一陣子,再跟母親說明白這事。
炮戰平靜了好幾天,有一天突然戰事再起。敵方一顆炮彈不偏不倚從衛生員住著的防炮洞洞口鑽進來。衛生員本已接到命令,要他趕赴炮兵陣地,他接到命令後立刻跑出防炮洞,跑出十幾步又折了回來,因為他想起洞內靠近洞口地方還有幾粒柚子隨意放著,他必須把它們收拾好。他剛折回洞內,炮彈就炸開了。衛生員被炸得粉身碎骨,防炮洞四壁濺滿他的血肉。後來戰友們在撿拾他的屍骨時,在他的身邊發現好幾粒柚子。這幾粒柚子也被炸著,被衛生員的血染得通紅通紅。
阿妹得知這事後,人就變樣了。
然而更奇怪的事情還在後頭。阿妹她們民兵隊除了支前外,還擔負著一個任務,就是向金門島施放宣傳品。順風放風箏,順水放紙球、竹筒。做這些事情要先把小船駛到靠近金門的海面。某天夜裏阿妹和幾個姐妹出發了,回來的時候,幾個姐妹都哭紅了眼睛,說阿妹一句話都沒有留下,人就失蹤了。知道這事的人都說奇怪。因為阿妹水性很好,即使在金門海面落水,徒手她還能游回來。
當時我聽到這個故事後,心情沉重了很久。粗粗算了一下,阿妹死去已近三十年。這三十年間,老婆婆每天都在天后宮前叨念,她招女兒的魂嗎?她招一個人的魂呢?還是兩個人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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