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乾一盞故鄉
之一、回鄉,偶書
我一直不確定會不會回去,那個叫做「故鄉」的地方。只是經常規劃著,誰將與我同行?那一年,母親在山中對我說:「不管距離有多遠,還是會回來看一看。」不知道母親回去看一看了沒有?
是在寒流報到的夜晚,我和朋友雙載騎乘摩托車,出發前往故鄉。涼涼的月亮從雲端露出笑臉,也讓天空黯然失色。灰黑的一條三峽溪,蜿蜒山谷,與另一端的大豹溪遙遙相望卻難以相見。三峽溪,是母親的故鄉,也是我童年儲存一部分印象的地方。「我回來了啊!」我把農耕處指給朋友看。因為這些腳踏實地的長輩,把茶園和果樹當成職業;又因為這些長輩,收成許多農作物,讓親朋好友免費自取,那些嗷嗷待哺的孩子也長大成人了。
之二、生生不息日落處
枯黃的山中楓葉小巧多姿的在風中搖曳,路燈從葉縫中流瀉,一左一右的影子貼妥在雨後潮潤的柏油山徑上,那條匍伏著,與大豹溪遙遙相望卻難以相見的三峽溪谷,就這麼溫馴的貫穿山脈。一群年輕學生在水泥仿木橋上取景,漫天是不絕於耳的蟲鳴。蟲鳴彷彿拉長了地形原貌,山的那一邊,行修宮昂揚矗立,於是,天地間的共鳴依稀附和著遠方廟宇傳來吟詠的佛經。
很多靈異節目的特輯都會告訴觀眾,大豹溪宜盡量少去,可惜,危險的流域夏季總聚攏人潮。只是我不必前往大豹溪,我必須相遇的溪谷剛好是交錯的另一條支流。比起大豹溪,三峽溪谷顯得力單勢薄,可是,又有誰知道,單薄的溪水哺育了一座偉大的山中人家!
一陣風過,一陣蟲鳴。人向著山中行去。
其實,母親的故鄉並不算是一座高山,但是下過雨後的空氣能讓人打開肺葉,清新得一點也不輸給高海拔的山巒。外婆的家矮矮的,模擬著日落的方位。母親的長輩選擇在這裡落地生根,確實是慧眼獨具。他們在戰亂的煙硝中,開始了務農的生活,把植栽技巧傳給兒孫,死後留下土地,生長著元氣十足的植物,生機蓬勃的等待豐收。
高高的茶園,種植在蜿蜒山路的一旁,季節對了的時候,路上的文旦在枝葉下盪漾起歷史的中秋。我被那片「桂花園」魅惑住了,遠遠只覺得芬芳,與一般會散發香氣的花沒有兩樣,只是雨後潮潤的空氣多了水的味道,然而,靠近之後,便移不開目光了。樹的高度差不多有兩公尺,寬度六公尺,實在並不壯觀,卻有多到不計其數的生物,各種飛的爬的,我看見自己最喜歡的鳳蝶,以及一大堆叫不出名字的動物,爭先恐後的向樹梢攀爬而去,或上上下下跳躍式般地飛翔。樹叢下方還有一朵朵落下的花瓣豎起耳來臥聽著,也許,可以聆聽山的心跳。
怪不得都市人嚮往山居生活,從早觀望到晚也不饜足;怪不得來到假日時分父母就攜家帶眷前往度假了,彷彿全被迷了心魂。於是,眼光最後都得聚焦在那方正中央的庭院上,汲來泉水,佐一輪月色,就這麼野味十足地升起火苗了。
空氣與濕度,漸漸蒸融,故鄉在回憶裡,也悄悄煮乾了。
之三、裊裊炊煙繞廚房
這裡不是台灣觀光團蜂擁而至熱門的景點;也不是年輕族群放鬆身心夜遊的場景,這裡特色是「平淡無奇」。泛著流瀉光影的螢火蟲,在春季的綠葉枝林間隱現,反而把深夜的顏色點燃得更墨黑了,感覺相當浪漫。穿過山徑;穿過庭院,推開門走入紅磚瓦平房,向著室外眺望,便見到路燈下「一層霧」闊然無邊際的蔓延輪廓壟罩山中。這霧色來去自如,也讓人流連忘返。就像它一身白煙淡泊,持續著忽遠忽近的迷離感。
隨著天色放晴,星星也閃爍了。我們在窗前喝熱咖啡,向著宙宇的天河。當年,我為什麼不曾看過這樣的天空呢?如今,我又為什麼能訪得它的燦亮?溪谷沒人搭帳篷,抵達繁華的鎮上只要十幾分鐘的車程,全是山路,除了在此地代代相傳的人家,不會再有人落腳於此處了。於是天邊安靜了,也寂寞了。
我走過溪流旁綻放艷麗的野花;走過等不到魚群卻等來寒冷的釣客身旁;走到西方竹林等日出。
竹,乃品性高雅的象徵,蘇軾曾寫下:「可使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翠竹,彷彿可以遠離世俗的庸俗,具有一塵不染高雅的傳染性魅力,是不是因為這樣,所以騷人墨客,大多數都愛竹?
竹林裡有居住的人家,當夕陽漸漸沉落時,見得到歸鳥,也可看見隨風飄散的裊裊炊煙,煙霧裡米飯香,有竹筒味,可以挑逗出對竹筒飯的遐想。當夜色更濃一些,整片竹影就成了一幅山水墨畫了,像蘇軾揮毫之下的翠竹深幽,輪廓如一面冷靜的世俗,過於安靜,適合禪修。耳畔響起遠方敲冷的鐘聲,我已經著上大衣,還是,不夠暖。
童年,黃昏的飯菜,香味從廚房裡飄出,各種不同的食物與色澤,就像是天地間不同的菜葉依序豐收。我的腸胃得到飢餓,便沿著竹林溪畔散步回平房,差不多五分鐘後,已經坐在豐盛的餐桌前。嗯,我要喝一碗酸梅的高湯暖體溫,就像站在吸收日月精華的山頭一樣,說不定氣溫愈來愈冷,終於長出白髮來。
在倒飲著回甘的酸梅湯之中,我很能明白,母親為什麼選擇故鄉度假。這裡有成長笑語,令人回味無窮;有世外桃源的淡彩靜謐,可以休憩;還有一盞故鄉,冰鎮起來的碧綠遠山,山脈螢螢燃燒著螢火蟲提燈的熱度,讓追景的狂人融化,也許,烏梅、甘草、桂花、仙楂,舒展在高溫泉水裡載浮載沉,煮成茶飲,再一次,撫慰流浪客的心靈。
我在晚餐之前,舀一瓢酸梅湯熱飲,倒入包裹琥珀顏色光澤的哆啦A夢馬克杯,看著母親與外婆忙進忙出,分工合作,為一家老小張羅吃食。雖然,我們家的餐飲並沒有驚喜之處,生活方式也不曾衣食無缺,可是,對一個聽了蟬語,悟了禪意,品一鍋寒梅的過客來說,已經是山珍海味的幸福了。
今夕無寒梅,我只想要一方柔軟的月光,在蟬鳴與禪聲的守夜下,溫柔的為我醞釀一場竹林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