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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散文作家選】張國治論

發布日期:
作者: 黃克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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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幾次張國治自擬的個人履歷裡,我留意到「詩人」這兩字都排列在首位,足見他或者對「詩」這體裁最看重,或者在其多重名位裡,他最自矜於詩人這身分。但那天,他在電話中突然告訴我,有人說他的散文寫得比他的詩好。我聽了,不知該怎麼應答,心頭浮現出一首七律:「衲子逢人勸出家,幾人能撇眼前花」只得這麼兩句,下面句子一片影綽綽的………,我暫時斷了這條思路,但另一條思路因此被引出來了。
我就從後面這一條思路開始談起。
通常破格人物要具備兩個條件,一個是才情高,一個是不甘局限。事實上,中國文壇上這種人不算少,其中最有名的或即蘇東坡。蘇東坡最厲害的一點就是他能以文入詩。以文入詩的題意,一是以口語俚詞入詩,一是以議論入詩。( 當然也有人─如趙翼,在其《甌北詩話》裡就說他「此所以繼李杜之後為一大家也,而不如李杜處亦在此」) 而張國治則反於斯,他是以詩入文,他的詩,除了某些絕句般的短詩外,是偏向賦體,而這裡的文,當然是指散文了。中國大陸學者張先飛在其《現代中國小說:一種文體的現代譜系》裡說:「在現代通行的各種文體中,小說應該是屬於最不穩定,最具實驗性,而且是進行實驗最多的一種文體形式………。」我不禁想,難道散文不也是這樣嗎?也既屬於最不穩定又最具實驗性的文體?眼前張國治的散文便可以引作例子。
詩有六義,賦居其二,賦按朱熹《詩集傳》中的說法,賦者,敷也,敷陳其事而直言之也。這可不是隱喻著散文是詩的一種寫法,反過來,詩不也是散文的一種寫法?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要義》引屠隆的〈文論〉:「取材於經史而鎔意於心神,借聲於周漢而命辭於今日。」原意是指不宜一味復古賤今,應有作者當下性靈,但何嘗又不可引申用在蘇東坡以文入詩,或張國治以詩入文的作為及精神?那也就是一種「入乎其內,出乎其外」的踐履,只是不知道他自己有沒有自覺到?
張國治散文文本詩性的表現,主要表現在其某種隱晦的旋律及節奏上,這種特質出自其個人先驗的本質居多;他在十四歲那年就開始其散文習作,當年隨即在金門日報副刊上發表作品。他最好的散文是隨想式的,略近某些葉珊早期散文的那種,即開始並不先預設一個主題,而是邊走邊想,讓一個哲思帶一個哲思,前面那個哲思或隱伏,或斷滅,或在稍後再接續,仿擬生命的浮沉起落,隱藏著微微的感傷。《藏在胸口的愛》一書「輯三:岑寂的迴想」裡收錄的:〈初晤山色〉、〈山家記〉、〈心上一幅畫〉、〈巴陵〉、〈岑寂的迴想〉、〈夜的變奏〉、〈火車就要開了〉、〈與燈火對話〉篇篇都屬佳構:
「『夜披一身黑衣來,夜非策劃性一般落下,你不要唱哀悼的歌,夜性急地落下………。』許多日子,我酩酊於夜的深邃,踽踽走過夜的荒涼,夜晚溶化在黑色中忽明忽暗燈下,讀著方莘〈夜的變奏〉,你可以屏息聆享黑夜中所有節奏性的合拍。你的喜悅是你的,你的哀傷也是你的。那種獨立沉沉的寂寞孤獨中的自得,是真實的,那種時空旅行下的匍匐,交談、叩著夜的靈語也是真實的。一燈映照,對著搖曳燭光,細讀年歲淌血的痕跡,更有著冰冽的清醒。」(〈夜的變奏〉)
從夜晚及光影的意象開始,「我」逐一諦省自己生活及生命的過去、現在和未來的悲歡,以及某些超越性的什麼。在這整個歷程,藝術和生命對蹠,「我」隨手拾掇,企圖藉著這份藝術和生命的對蹠獲得某種精神的領悟。所謂「藝術和生命的對蹠」,至少有兩個層次,一者是他在文本裡藉著藝術素材來比附、安頓生命,其次,整個文本成為一藝術,不斷和他自己對話。
他對生活似乎有所喜愛,或許,他已憬悟到並沒有純粹物質性的生活,就像他有一個詩題「眼淚總是遞給我一首歌」,生活總是遞給他一首歌,他知道生活本身不是目的,超越於上的才是,藝術也許是這種超越之一;或者說,藝術本身不是目的,超越於上的才是,生活也許是這種超越之一。總之,在張國治最好的散文裡,這種隱而不顯的超越什麼,構成了其文本的精神主軸及其藝術價值。這樣的例子隨手可得:
我一定不會忘記,黑暗凌晨裡那小屋微弱燈光下的饗宴,唯有這種時候,足以適合我們的交談,足以探照你那幽藍子夜的畫境。我們都是慣於守候燈火的人,慣於心靈的踽踽獨步,你看星星都湧到窗前了,月亮高懸,那守夜人為何還未寐呢?是的,我們都曾經無眠地在夜裡完成我們的創作,那麼豐碩的生命,萬物的色彩,試圖以不成熟的年齡負載著的經驗與色彩。努力表現就是那麼一枝彩筆繪出了孤寂遼闊的天地。生命過多的餘力,拿來充裕騰出了一點對世間的看法,那是則古老的故事。許多人因關照、愛憐、同情投入世間的一切,而滴下幾滴的淚與血的色彩,揉出了一個靜寂的畫面,我們因身世的相同,而作如此的結識與交談!
生命好像細水長流,緩緩慢長,許多年代過去了許多畫家留下波瀾壯闊的傑作,許多無名的耕耘者,在沒有歌聲,掌聲與歡笑下台,消失了。在無限黝黑的甬道裡,卻仍見藝術家現出的曙光,強力耀射逼近眼前來。我彷彿真的走近一個很深邃很遙遠的世界去了,卻又與你如是相坐於現實的時刻裡,肯定著世間的一切,觀照傳統、現在和未來,彼此相同站在這條地平線起點上。(〈在板橋的凌晨裡〉)
他鎮夜思索,從牽繫著個人境遇、友誼、藝術,作各方面的投射。律動緩慢而幽邈,把感傷包束住,藝術情感的力道於焉產生。
前面說張國治散文文本詩性的表現,主要表現在其某種隱晦的旋律及節奏上,並且推測這種特質出自其個人先驗的本質居多;論述金門另一散文家林媽肴時,也說過他那散文旋律表現出一種抒情性,但那是以偏於文體的觀點來說的。張國治這裡的文本的旋律,當然也可以歸結到這種抒情性,這裡不妨可以再追問一句:「是什麼樣的原因,使得他表現出這種抒情性呢?」這種抒情性自然是緣於他的情性,或者說:感情的。感情在某些人眼裡,譬如王安憶,就說是一種個人氣質。我認為必須再講得更深,或更清楚一點。感情或終究是人和世界對應時的感受,以及對它所採取的態度,我們人也身處在這世界裡,所以同時也是對自己所採取的態度,這態度,既有理性又有情感的一面,而抒情就是表現出情感的旋律。
〈火焰早已結束,然而痛苦仍在─ 歷史時空錯置的「戰爭文學」或「戰爭詩」,兼致友人書 〉是張國治較晚近的散文,在這裡,他一貫的抒情的旋律依舊,只是理性的成分多了些,早期海的暗流伏波之感稍有隱退,文意趨於顯露。友人邀他針對戰爭文學作一書寫,他覺得無法端起筆來,因思緒萬端,即使文學史上不乏戰爭藝術或文學傑作,比對現實景狀,他的文字追模了那份無力感:
這個文章寫得十分無緒,我真的無法在一夜之間,將戰爭的苦難,論述或幻化成意象,就如同那些年我無法破除那被宿命、符咒化的語彙指涉,無論:反共前哨,戰地金門、海上長城,第一線、前線、反共堡壘……這些歷史性符碼,伴隨著一個觀光消費的島嶼時代來臨,都被陳列供奉為一個消費觀光的賣點,戰事遺址、戰爭歷史原件、物體,建造都將被視為一個憑弔觀光的元素,而裡面,是我們整個島民在過去戰亂時代所陪祭的記憶歲月。(〈火焰早已結束,然而痛苦仍在── 歷史時空錯置的「戰爭文學」或「戰爭詩」,兼致友人書〉)
整篇文字雜沓,仿擬人面對戰爭時的惶惑不安,無所依附。
以散文文本其中隱含的情感來說,張國治較之林媽肴還要深濃些,林媽肴心性樸素,尤其早期散文,有吟遊詩人意味。張國治情感較浪漫,浪漫者通常即表示自己對「美」──情感或藝術形式,較黏著,或說較有自覺。
但張國治散文藝術裡蘊含的情感,梭巡、停留在藝術與生活相涵融、共振盪,相當程度的階段。王安憶對於作家的感情問題特別重視,她歸納有兩個原因使作家表現在作品裡的感情轉趨淡薄,至少沒那麼深沉厚重了。一者或缺少理性的支持和推導,二者或其現實環境變得越來越好,客體影響了主體。王安憶舉了兩個難得的作家:張煒和張承志,兩人有一種非常寶貴的東西,「他們能夠在精神上把自己逼到絕路上。」這種把自己逼到絕路上的精神,是我們金門作家堪引以為借鑑的。
寫到這裡,我突然記起前面那首「衲子逢人勸出家」的完整七律,那是出自清代李漁傳奇《十二樓》裡〈奉先樓〉第一回的開場詩:
「衲子逢人勸出家,幾人能撇眼前花?
別生東上修行法,權作西方引路車。
茹素不須離肉食,參禪何用著袈裟? 
但存一粒菩提種,能使心苗長法華。」
假如比附張國治景境,或者就是寓藏、認同著要他繼續寫散文、繪畫的意思吧?(他近來一直宣告要專心回到繪畫)散文與繪畫終將是張國治的菩提種,足以滋養其自己最看重的,詩的藝術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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