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剛進國中七年級的班上，有個女生既聰明又乖巧，上課時寫筆記一字不漏，打掃時擦玻璃一絲不苟，擔任班長認真負責，段考成績不僅是班上第一、而且是全年級第一，參加繪畫、寫作、跆拳道比賽都名列前茅，平時對老師畢恭畢敬，對同學溫和有禮，清秀的相貌和文靜的氣質，使班上那些平常愛惹女生的淘氣男生，在她面前也不好意思造次，只好偷偷將她放在心裡當作愛慕的對象。
這樣的女孩，真可謂十全十美，對身為班導的我來說，真該額首稱慶，如獲至寶，但我內心卻有一絲擔心，因而曾有意無意地提點過她，可以多與同學互動，若有壓力，可以適當地表達和紓解。最近，我看到有幾次身為班長的她因同學屢催不交作業、丟垃圾時未依規定回收、練習大隊接力比賽時拖拖拉拉……而板起臉來兇了幾句，也注意到有幾次打掃時她沒擦玻璃，有幾次她聯絡簿的生活札記沒寫就交了過來……。作為老師，表面上當然不可能鼓勵學生偶爾的小暴走、小偷懶、小健忘，內心卻暗暗鬆了一口氣，覺得她國中三年可以順利穩定學習成長的機率大大提高了。
看到這裡，大家可能覺得我這個老師真是莫名其妙，有完美學生還不高興，反而希望學生有小瑕疵？其實，根據我教書十幾年的經驗，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人，當然也不會有十全十美的學生。尤其是身心發展尚未成熟、且正處於劇烈變化時期的國中生，如果表現得太過完美，不是在某個看不見的地方有大問題，就是未來將出現極大的問題。以下舉的例子，皆用化名，有的是我教過的學生，有的是我同事班上的學生，都是真實的事例：
A生在校品學兼優，中規中矩，尤其對師長恭敬有禮的態度，更令所有老師都讚譽有加。沒想到有一天，A那無助的母親卻來到學校找導師求助，說身為獨生子的A在家裡對父母總是怒目而視、惡言相向，無緣無故地將父母視為仇人，令父母都束手無策。後來，導師找A來談話，A在老師面前聲淚俱下，懺悔不已，直說對不起父母，發誓一定會改變對父母的態度，懇切的言詞令導師深受感動。沒想到A當天一回到家，卻對父母大發雷霆，與在老師面前判若兩人。其後經過輔導老師約談、並轉介心理醫師，才知道A把所有在學校、生活上累積的壓力，都發洩在父母身上，已出現類似雙重人格的症狀，需要接受治療。
B生成績優異，多才多藝，是管樂隊中的首席、圍棋校隊中的主將，而且據說家境相當富裕，每逢假期，便聽B說他們全家要前往瑞士的別墅度假，即使只有三、四天的連假，也不計昂貴機票來回瑞士，羨煞旁人。但有一天，B卻在學校男廁逗留，一直望著天花板，見到認識的同學進來，便問有沒有童軍繩，他想把自己吊在上面，同學們當他在開玩笑，不加理會。B怏怏地回到教室，趴在桌上哭個不停，同學、老師問他，他說他在瑞士的實驗室昨晚爆炸，使他十幾年的研究心血毀於一旦，因此覺得此生無望，不想活了。大家聽了覺得蹊蹺，雖然早聽說他家在瑞士有別墅，但一個十三歲的孩子，哪來十幾年的研究心血呢？導師通知家長到校面談，家長聽了也嚇一大跳，原來他們家境雖然不錯，卻並沒有B所說的那樣優渥，別說沒有什麼瑞士的別墅了，連出國旅遊一次都沒有過。但是B表情嚴肅、言之鑿鑿，一點都不認為自己在撒謊。這才發現B有嚴重的妄想症，在現實生活之外，另闢了一個遠在瑞士的想像世界。
C女自律甚嚴，對自己的學業表現要求極高，無論平時考或段考，分數若未達九十分，便伏案痛哭，並向導師申請午休時間到圖書館念書。對於班規、校規亦嚴格遵守，無論天氣多冷，都不肯添加一件非學校制服的衣物；無論多餓，都不會在自習和上課時間偷吃一口麵包。對老師來說，B真是標準的模範生，值得讚許、表揚。但是幾乎每一、兩個星期，C嚴重頭痛或腹痛的毛病就會發作，而且往往在保健室休息一、兩節仍不見好轉，而必須掛急診、打點滴、請病假。上國中一年多後，體重竟從四十公斤下滑到三十公斤。經醫師診斷，C的情況是心理影響生理，由於過度的自我要求、拘謹、壓抑，造成神經緊繃、食慾欠佳、健康亮紅燈，令父母操心不已。大多父母都是耳提面命地要求子女勤讀書、守規矩，只有C的父母天天勸導C成績沒那麼重要、偶爾考壞沒關係、犯點小錯沒關係……有一天晚上C腹痛，但尚未唸完要考試的科目，在母親的勸說下，「居然」肯上床睡覺了，母親見女兒「終於想通」，喜不自勝地半夜用Line傳簡訊給班導，分享這個大好的消息！
D女上國中以來，每一次段考都是490分以上(滿分500分)、全年級第一名，整天抱著課本，不放過一丁點零碎時間，除了讀書、還是讀書，雖然很少和同學哈啦，但也算能和同學和平相處，是父母老師眼中無須操心的乖乖牌。但是到了八年級下學期，D突然開始懷疑如此刻苦用功、毫無樂趣的人生，究竟有何意義，這時她認識了一個別班的大姊頭，兩個看似來自不同星球的女孩，不知該說是因緣際會還是陰錯陽差，居然結為至交了，從此D跟著這個大姊頭，抽菸、染髮、逃學、翹家、遊蕩……功課一落千丈，D的母親到校時，為了這走偏了的女兒，哭得聲淚俱下，令老師們都心酸；但D此時有如脫韁的野馬，任憑父母老師如何勸說，一時也難回頭，最後只好辦理轉學，期望她換個環境後，能重新思考人生的意義……。
台灣俗話說：「有一好，沒兩好。」世間人事物很難兩全其美，中國諺語說：「金無足赤，人無完人」，世上沒有百分之百純粹的黃金，也不可能有完美無缺的人物。追求極致的精神固然令人激賞，但過度要求完美卻可能流於極端，造成反效果。2014年盧貝松執導的科幻片《露西》中，女主角露西服用了可以開發大腦潛能的新藥，變成具有特異功能的超人，但是當腦部開發達到100%時，其形體消失，與萬化冥合，這不正暗示，百分百的完人，實際上不能以人形存在，只存在於幻想或理想之中。我們是活生生的人，是有血有肉、有笑有淚的人，不是超人、也不是機器人；是人，就會有弱點、有情緒、有壓力、有疲累的時候，如果一味求好心切，而不能正視弱點、調整情緒、抒發壓力、善待身體，那遲早在心理、生理、人際關係上產生問題。不必羨慕那些外表光鮮的完美學生及其家長，他們背後的壓力和辛酸，也許是一般人無法想像的。為人父母、師長，不必要求自己成為完美父母、完美教師，不必勉強模塑孩子們成為理想的形象，只要順應孩子們的天性和稟賦，適時地引導、陪伴、鼓勵，相信，孩子們會活出未必完美、但美好又精彩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