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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裡有車的微光

發布日期:
作者: 張姿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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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邊的牧童歌呦,你在做什麼呦?這兒的花兒紅又多喔,幫我來採一朵,幫我來採一朵。」我卯足勁試圖用最準確的旋律,對著老人哼唱這首父親在我年幼時教唱多次的童謠。然而,天生的五音不全,以致我再怎麼賣力,那歌曲從我嘴裡唱來依舊是這般的荒腔走板。圍觀的村人安撫道,別急,別急,再唱一遍吧!我漲紅臉,又唱了兩句,立即改口唸出歌詞後,怯怯地問,您聽過這首歌嗎?雙手緊握拐杖的老人搖了搖頭,一時興起回說,我為妳唱幾首童謠吧,興許妳父親唱過,說著說著就這麼唱了起來,那滄桑的嗓音真是好聽極了。
老人的歌聲早已消逝多年,我一個字也記不住了,而父親唯一教唱過的那首兒歌消逝的時間更為久遠,卻如刀刻一字一字印在心版上,永誌難忘。那是一個日光灑落在木麻黃葉尖的午後,身著軍裝的父親,從家中牽出那台老舊但還算堅固的腳踏車,一把將我抱坐在寬大的後座上,一路從小村出發。沿途,我緊抓著他的腰際,望著他壯碩的後背,一股安穩幸福的感覺便綿延開來,直至今日還在發酵。父親一邊緩慢的踩動踏板一邊教我唱著:「那邊的牧童歌呦,你在做什麼呦?這兒的花兒紅又多喔,幫我來採一朵,幫我來採一朵。」聲音輕快悠揚。
抵達太武山附近的管制路段,歌聲彷彿不見了。我迷迷濛濛看見了光,看見了樹,也看見了鳥,之後畫面變得愈來愈模糊,直到父親停好車,把我高高抱起說:「小傢伙,妳怎麼睡著了?」醒來後,我隨著父親走進他自十六歲離開徽縣老家投入軍旅生涯中一個戰火已熄尚可安身立命的營區裡。這是我約莫五歲時的經歷,如某個電影大師精心營造的場景氛圍,攝影鏡頭般的在我腦海裡定格。清晰可見。
父親過世十多年後,我不顧母親反對與攔阻,從台北悄悄回到金門,打算從水頭進廈門,再從廈門飛往西安,接著從西安搭火車到徽縣,再坐汽車一路上山前往父親生活十六年的高梨溝村。出發前,我對著父親的遺照說:「爸,我終於找到你老家了,我現在要出發去甘肅,我要代你回去看看。」說完,便瀟灑地轉身離去。
一路舟車勞頓,總算來到西安。在擁擠的人群中買了兩張硬座票,與同行友人秀娜擠坐在無法將腿伸直的座位裡。通往徽縣的列車在午夜時分啟動,我興奮難耐卻也百感交集。漫漫長長的八小時,像父親艱辛的一生。我徹夜未闔眼,想著他的來時路,想著他歷經生離死別的年少,穿梭在戰火裡的身影,落腳金門娶妻生子的過程,也想起他病後的種種及臨近死亡前的那段時光。
如夢亦如幻,在光影微弱的車廂裡,唯我獨醒,任眼淚隨著思緒不停的流下來。清晨,日光映照在車窗上,一幕幕的風景隨車速流動而過,此時我已腰酸背痛。立起身打直腰,朝四處張望,走道滿是旅客丟棄的瓜子殼、飲料罐、免洗碗……清潔人員拿著一隻大掃把從前方掃了過來,對座的女孩仍熟睡在情人的懷抱裡。一旁的旅客陸續離開座位,有人去倒水,有人去抽菸,有人大聲交談,車廂內開始傳來一陣陣的喧嘩聲。過沒多久,我們也和後座的年輕人攀談起來。這些返鄉度假的民工們,聊到某位歌星時,不顧他人目光,竟帶動我們唱起台灣的流行歌來。好魔幻的景像啊!在歡樂的氣氛中,我忍不住幻想,倘若童年那段與父親共騎一輛腳踏車的美好情景能夠再現,哪怕時光將角色易位,我很樂意牽著步履蹣跚的父親,小心翼翼地,不嫌麻煩地一站換過一站,一步接著一步,走向他一生從未返回的家鄉。但父親早已不在,永遠不在了。
跋涉千里來到父親的故鄉,一如父親跋涉千里來到金門。唯不同的是,父親在異鄉落地生根,一停留就是一生一世,而我只是個過客,僅帶著他生前留下的那個不甚詳盡的住址及少得可憐的線索,為父親也為自己了結一樁心願似地在沒有任何親人的農村裡探詢他年少時的點滴,或蹲坐在與父親同等歲數的老人家裡的爐火旁,或站在滿滿垂掛玉米的平房前,告訴他們關於父親自此處離開後所經歷的二三事,儘管村裡已沒有人認得他了。
如一顆被拋進池裡的石頭,濺起四方的水花,我意外的到訪,騷動村民平靜的日常。我們交談,我們唱歌,我們用彼此最誠摯的情感交會一整個上午。離開時,村裡的男男女女站在樹底下,熱情地與我揮手道再見,讓人滿懷感動。走在出村的泥濘路上,送行的村長指著前方說:「那時候日子苦啊!妳父親以前上學,就是走這條路,出去後,還得走很久,才能進到城裡上課。」
  我亦如此啊,在那個不興接送外島交通尚未這麼便利的年代,我總是和幾個同伴穿過一段長滿雜草的田埂小路,拐進后宅,出了村,再走上一段水泥路後,才能抵達學校。父親中風病倒的那一年,我剛升小五,那時他已從部隊退休,轉往公車處任汽車零件管理員。休養半年多,為了全家生計,他復職上班,因不願受偏鄉轉車之苦,父親大都住在宿舍裡,一星期只回來兩次。每回算準他回家的時日,為免除擔憂,我必被母親派遣去鄰村的車站接他。
春天,暮色來得較晚,我繞過炊煙裊裊的房舍,一路行經廟前、池塘,農田,沿著每日上下學的小路,走到岔口處往左轉,再往前一路直行至父親下車的地點,聚精會神的望著那輛久久才到來的公車,從下車的乘客中尋找他的身影。有時父親錯過班車,我便開始胡思亂想,父親是不是摔倒了?是不是沒人發現?是不是就這麼死了?直到見到父親,我才安了心,快步趨上前去,攙扶他下車後,再握著他寬大厚實的手掌,迎著春的氣息慢慢走回家。
父親向來是個愛家又慷慨的人,即使病後走路有點失衡,每次下班回來,他總是傾斜著身軀,一手提著一袋沈甸甸的吃食,一手牽著我的小手,踏著沉重的步伐,一起緩緩走回村裡。我見他歪斜走路的樣子,心裡很難受,便刻意用盡全力將他的手往下拉正,當下我多麼希望他的身子能像從前那樣的筆挺。或許當時力氣太小了,幾乎沒有一次成功過,而父親也從未查覺我這一點心機。
  冬天,夜來得早,加上小島的風吹得又急又響,隻身一人走在一片漆黑的農路上,使我感到害怕。這時候,母親會差妹妹與我做伴同行。我們拿著手電筒摸黑探照,沿途遇有墳墓鳥啼叫,倆人便緊緊靠著,一路靜默無語,直到見了父親,才綻開笑顏。父親每回見到我和妹妹,雖是喜悅卻總不忘叮嚀:「天這麼冷,跟妳媽媽說,下次不必來了。」
  那個在冬天有時還打著赤膊鋤草的威猛父親去那兒了?我猜,他一定從沒想過,有一天,他會被疾病一步一步給撂倒。我深刻的記得,父親健壯如山的那些年,一回,我帶著弟弟妹妹去廠裡找他。我們幾個窩在那間瀰漫汽油味的辦公室玩再抽,逗留一整個下午,見他忙進忙出。騰出空檔的父親,發現廣場邊停了一輛已修好的公車,隨即打開門,呼喊我們上車。在空無一人僅有我們幾個孩子的車廂裡,父親熟練的轉動方向盤,在廣場上轉了好幾圈,短短一瞬,卻是父親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為我們開車,此後,便成了永恆的懷念……。
前些時日,父親未曾謀過面遠在高雄的筆友(我喚她朱姐)意外傳來兩張翻拍的圖檔,照片的正面是穿著軍服的父親與紮著兩條小馬尾的母親年輕時的合影,另一張是背面,上頭寫著「給家燕小妹留念」,並簽下他和母親的全名,日期押的是61年11月28日,我剛出生不滿八個月。父親的字跡真是漂亮,方方正正的筆劃一如他的為人。端詳許久後,我將兩張圖檔封存在家人的群組裡,自覺也算是另一種形式的團聚。
時間靜靜的流淌,亂世兒女從生命的源頭走來,途經的種種,全被它不動聲色沖刷而走。我心虛地想,自那趟旅程歸來已近四年了,去時,我曾信誓旦旦允諾過自己要為父親寫本書,至今遲遲沒有動筆。或許這將是個永遠圓不了的夢,也因為未圓,它將永遠盤據我心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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