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又綠江南岸──喜聞金大滿招有感
「108學年度大學個人申請放榜,國立金門大學14學系滿招。金大校長陳建民表示,招生放榜的成果,顯示金大近年辦學績效獲學生、家長的高度認同,也鼓勵學子踴躍報到,體驗外島獨特的大學求學生活。」
這是今年金門大學滿招之報導,忝列金大之一員,益以多年來關切桑梓教化之責,在賀喜之餘,更覺應以敬慎之心,有所進言以啟未來。這不僅是基於故里之情懷,或寄食講學之責任,乃至弦歌教化之隔世情,都悄悄再度驅使我寫這篇文章;況,此情、此文、此論,早已在多年前披文以獻。雖說情移勢遷,但昔日之見,印之於今日之境,更證其確。唯不敢自得,敢藉此喜訊,就昔日之文意,依今日之現況,增損披露,以供諸君子期策未來。特以「大學之精神」題旨切入,進而論述至本文核心:傳統所期君子不器之「君子儒」;今日所謂「通識教育」之普世知識。凡此均是攸關大學教育成敗之義理,敢提淺見,聊盡君子贈言之雅意!
首先是,大學精神是什麼?什麼是大學之精神所在?基本上,大學精神雖說言人人殊;但不管是我國「大學」之道,在止於至善,或西方中古世紀大學的世界精神,意以為,社會學家貝爾(D.Bell)的期許:「大學已成為社會重心,因此在形塑、改造和推動社會上,扮演著一個主要的角色及責任。」應是此問題之普世答案。因而大學精神,理應就此使命感來重新省思;尤其在這個人人都是大學生的世代。意以為,此問題或可從三個面向來反思:探討人生的義理,培育深思的能力,涵蘊生命的情采。
探討人生的義理!大學精神,首在探索人生的義理;此義理何嘗不是先秦以來諸子之議論?意以為,以今日時空,或可從儉樸入門;尤其是「心靈的儉樸」!我曾舉傅斯年校長到台大之布告為例:「本校學風,素稱儉樸,…以後如見有習尚浮華,衣食奢侈者,必予以糾正,或開除學籍。」這布告以今日來看,豈是冬烘而已;但卻有其義理。因為儉樸才能養廉;養廉才能養氣,而養氣才能恢宏出「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不畏權貴的風骨,進而沛然成「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的胸襟,這不正是大學精神中,人生之至道義理?
培育深思的能力;一種大視野的思想!我一向反對建構什麼地區特色大學之論。這種易陷入社區大學之說法,不但涉及到「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見樹不見林等格局問題,乃至淪為學閥,更嚴重者淪為夜郎自大之困局,更涉及到大學之普世核心議題:器而不識之通識教育!因為,大學主要在培育一個具有視野、格局與深思能力的「君子儒」,而非關門稱王之學閥,此理可藉經濟史家乃孚(John U.Nef)來闡釋。
乃孚認為:唯有原創能力之思想家,才能提出新觀念,以引導時代。而此種新思想來自新問題;而新問題緣於獨立而正確之思想力與判斷力!但如何培育此能力?端賴閱讀「跨領域之經典」:那些禁得起歲月考驗,不因任何時代風尚,而增損其價值的知識!此當然與所謂地區特色之大學,是永久站在對立面的!況,也只有此種「跨領域知識」,方可力挽寡識淺聞的習氣,進而厚植博大精深的思想。就如同我們看到了Crete島上的Palace of Cnossus以及其他器物後,進而思索如何建構希臘文化起源,及與古代近東文化的關係?而這些答案的思索,端賴這種大視野的深思能力。因此,深思的能力;一種大視野的思想,理當是大學精神之所在。這更是我多年來,對所謂建構地方特色大學之論點,向持商榷之原因。
最後是涵蘊生命的情采。大學教育本就在化育氣質高雅,品味人生,丰采生命的公民!因此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的美學教育,對大學教育,乃至優雅風氣,都有密切關係。而如何涵蘊此種美育?或許Daniel H. Pink可以給我們一些啟示,他認為「創意」、「美學」、「愛與關懷」,是未來人才勝出的最大關鍵,而這些能力,皆可以從藝術品味中激發培養的。
進一步言,時至今日,有不少志者力倡詩詞吟唱等學習方法,希冀將詩人情感之昇華;唯美性靈之記錄,藉助「因聲求氣」之助,將平面之情景交融,昇華至立體之展現。透過音韻、節奏之美,使吟者更能體會到詩人所表達之意境,此何嘗不是涵蘊生命情采之法門?更何嘗不是我們所追求的大學精神?
大學精神既如上述,那如何落實之?易言之,大學之普世核心知識是什麼?意以為,應是今日眾人淡視之;卻是人師、經師分際之義理,即古人所謂「器而不識」之化育,今日所謂的「通識教育」也。
通識教育是什麼?確是大哉問。自推動大學通識教育以來,這個問題每散見於各界,至今尚無定論。為此,我們或許可回頭來談知識的本源,或能釐清此概念。一般而言,知識有三大元素:首先是了解自然環境,營造與它恰當關係的自然科學;其次是明白我們所處的社會環境,塑造與它至當關係的社會科學;最後是體悟如何與自己相處的關係,亦即內在抱負(aspiration)與理念的人文科學。這三大元素,大致上包含了一切學習領域。
但問題來了,這三大元素常會帶來錯誤的訊息,以為教育只是在熟悉某些資訊,卻忘了這些是「缺乏活力的知識」(inert knowledge),更忘了教育不只這些,更重要的是良性的溝通力、是非的判斷力、價值的抉擇力、心靈及視野(attribute)的陶冶,尤其是深層的思想力!而通識教育正是讓這些「缺乏活力的知識」活起來,動起來的「靈鑰」!
易言之,通識教育就是真、善、美的教育:從「真理愈辯愈明」的專業,深思到「那只是自由主義形式上的原則!」這是真的教育;從「男女授受不親」的專業,權變到「嫂溺,援之以手!」這是善的教育;從「春風又到江南岸」的專業,提昇到「春風又綠江南岸!」這是美的教育。
更可以說,通識教育就是我國傳統「君子儒」的教育:一種潔身立品、經世濟民、誦嘆生命,以天下為己任的教育!所以,通識教育不是另一種專業;也不是用來調劑專業課程的「營養學分」或「娛樂學分」;更不能僵化如牟宗三先生所說的:「通識不是叫一個人自然科懂一點,人文科也懂一點,美術音樂都懂一點」的教育。
那「為何要有通識教育?」相信是不少人之問題。從另一角處來思索,這問題就好像在問:求生是人的本能;但為何有人卻從容為理想而慷慨就義?又為何「竊鉤者誅」的循吏,不能見及「徒法不足以自行」的法意?尤者,戴東原所痛斥的「死於法猶有憐之者,死於理者其誰憐之」,那些以仁義自許的清官怎會殺人?這何嘗不是那些「偏執」於專業的迂儒,對社會的災害之一例?所以梅貽琦在《大學一解》即強調:大學教育應「通識為本,專識為末!」文中更直指,如果不幸讓沒有通識基礎的專家治國,其結果不是新民,而是擾民,可知通識教育之重要!
再證諸於今日諸多只會「學答」不知「學問」者,其實儘是余英時先生所說的:販賣知識以謀生的「知識的從業員」而已,頂多也僅是位器識侷限、墨守訓詁的「小人儒」!因此,1946年哈佛大學出版《自由社會的通識教育》(General Education in Society),其中有一項結論就是:在民主而多元的社會,更需要一致性、統整性的共識,而此「共識」之形成,端賴通識教育!這應該是為何要有通識教育的最佳答案!
接下來的問題是,「誰來規劃通識教育?」大學可以沒有大樓;但不能沒有大師,當然是由器而不識之大師來規劃通識教育!就如同一想到海德堡,就不能不想起韋伯(r. Weber),由韋伯就不能不聯想到社會學!因此通識教育的成敗,端在於主事者。所以,要看一所大學是否具有遠見及使命感,從其通識教育之主事者,是否是位器識宏偉的「人師」,或格局偏狹之「匠師」即可分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