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際島嶼
是高粱新葉萌發的三月,霧季的烈嶼,寂靜得像一座孤城,薄霧輕籠著潔白晶瑩的沙灘,鷺江的浪一波波的拍打著夕陽。
站在鐵蒺藜與軌條砦之間,為瓦歷斯比畫著;這是南太武隔鄰是廈門港,過來是白石砲台、雲頂巖,再過來是五通頭:::過去就是南安石井│鄭成功的故鄉。
瓦歷斯,你們泰雅的故鄉在哪裡?
從福建惠安遷移到烈嶼來;我是第三代。
像飛鳥一樣,遷移只是為了生活。
而,祖父為了改善生活,卻讓後代墜入了戰火的陷阱。
戰火,對遠方來講,只是寫在報紙上、聽在廣播裡、聲光媒體鏡頭裡乍現的畫面。
就在對岸五千公尺的廈門市思明區,擁有棧間、行郊,當年最光鮮的村人。因為,喜獲麟兒,習俗要返鄉煮油飯拜祖先,妻女平常時日般的,航程四十分,早一天先返鄉做準備。
一九四九年的戰火,把五千公尺隔成│兩岸。
男人和女人,金門和廈門;淚眼對望了整整半個世紀。
欸!我們原住民的世界只有河流和山脈,地圖哪會自己畫上界限?
一九二四年,年輕時的祖父,選擇的落腳處:為什麼不是一府、二鹿、三艋舺?
是宿命?
那麼島上「土著」的命理;都「缺金」!
所以,三四百年來,凡是誕生在這島上的;他的命格都「欠打」也就是隨時都要準備把自己蛻變成一塊「擊砧」。
一六四六年,二十三歲的鄭成功,就是從「烈嶼」起兵的,當他高高擎起「忠孝伯招討大將軍罪臣朱成功」的旗幟後,三百五十六年來,金門就與戰爭建立了超連結。
瓦歷斯,你從生命中最深的烙印是什麼?
「童年,在森林裡追逐狐狸的蹄痕,麥子成熟於秋末,邀星星列席豐年祭:::。」
而,我,在島上的童年。
一九五八年,八月二十三日,下午六時三十分│就是這個時候。
大陸面向烈嶼的這一帶,從南太武到五通頭,一團團一團團白茫茫的煙霧,直竄雲霄,不尋常的氛圍,流淌著焦躁不安。但是,這並不影響那些必須在瘠地裡,種出高粱、小麥、蕃薯才可以勉強糊口的島民。而,我們這群孩子更是趁著大人農忙,不被追著打的時刻,隨興的躲在馬背山牆,翹脊燕尾的一落四櫸頭、一落二櫸頭;閩南建築前的青石板曬穀場上嬉戲打鬧。
突然,孔!咻!狂!孔咻狂!孔咻狂!
大地在搖撼,山頭在震動,硝煙充斥在被擠壓得一陣陣嘶吼的炙熱空氣裡。
│跑啊!趕緊跑啊!砲戰了!
我,先是楞著,然後,放聲大哭,這時彈片漫天飛舞,落地時吭吭作響,塵土飛揚中房舍一幢幢嘩啦嘩啦的傾倒,火光熊熊的燃起,焦味瀰漫著,樑柱不甘心的,一根根一根根無語的指向烽火漫漫的天際。
躲在石舂臼後的我,不知道是腳麻還是腿軟;要爬爬不起來,要躲要躲到哪裡去?
在這間歇的分秒,聽到母親淒厲的吶喊著我的乳名,跑啊跑啊,只是幾步路,怎麼腳都抬不起來,爬啊爬啊的,爬到家門口的小石橋上,趴著就再也動彈不得。
孔咻狂!孔咻狂!孔咻狂!
前面的槍樓也倒下來了,火光在頭頂閃爍著,耳朵聽不到聲響,鼻孔嗆滿硝煙:::
彷彿是一雙大手挾著胳臂拖著我回到屋內,母親用棉被把我緊緊的裹了起來。然後,使盡力氣的把我往床底下塞、塞、塞。
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救苦救難救苦救難。
砲聲與佛號交互激盪著。
過了一個多鐘頭,砲聲漸打漸遠。
沒被打死的才偷偷的從屋子裡探出頭來,傻傻的瞪著;斷牆瓦礫,一地滾燙的彈片,還在燃燒著的田園:::。
│跑啊,大家趕緊跑啊!把值錢的東西綑在身上,趕快躲到土洞裡。
什麼是值錢的東西?
祖父要把那僅有的半袋麵粉,拎進大人都得低著頭走路的土洞,還被三叔公數落。
│我們只是骰子,誰在意你的死活?
鄰長通知:民防隊員,明天清晨四點鐘攜帶槍枝子彈到西口村民防中隊部集合。
大人心情沉重得無言相覷著。
早晨醒來,聽到叔伯們在土洞邊小聲的談論著:太武山金門防衛司令部,翠谷的水上餐廳,副司令官就被第一群砲彈打死了三個、國防部長俞大維頭部也被彈片擦傷:::。
砲戰持續不斷的進行著,民防隊編制內的任務隊、長年隊視戰情需要配合駐軍擔任整補、運送傷兵、構築工事:::。
│再打下去,會不會連十二歲的「兒童隊」都要出陣?
│這,還有天理?
│五百九十六門大砲,對著一百五十平方公里的小島猛打,打了四十幾萬發,要把整座島打沉才甘願?
│為什麼?我的家鄉是戰地!
│命能保住就萬幸了,早上那種場面,現在想起來都還會發抖。
砲彈在空中響,彈片在頭上飛,C49運輸機在九宮和後頭村沿線一圈圈一圈圈的盤旋。我們戴起鋼盔揹著步槍,渾身顫抖的躲在天后宮旁邊,等提著衝鋒槍的中隊長下命令,三個人一組,不管空投下來的是食米還是罐頭,只要輪到你,不管遠近,一聲衝啊!一人抱降落傘,另兩人扛東西;跑得跟飛一樣。
│西宅黑潘叔的孩子,彈片從肚臍邊鑽進去,在彈雨中把他送到野戰醫療連,醫官把白布蓋上去,小紅旗一插!
從此,金馬地區進入緊急戰備狀態,非戰鬥人員禁止進入外島地區,實施夜間燈火管制,夜間十時起至凌晨六時全面戒嚴,人員任意外出,格殺勿論。
總有一天,我將如返航的鮭魚,回到部落。
瓦歷斯,因為你肖「魚」,所以你幸運!
就在你們當兵的時候,根本不像在當兵;就在我們不必當兵的時候,根本就是在當兵。
所以,一九八一年你到烈嶼捍衛國土,一年半未見一名「敵人」,還引為平生憾事。
今夜就在今夜,我要帶你去仔細的看一看我們的「敵人」!
孟春的寒意,驅不去駐軍撤離,民生凋敝的島民所謂的灘頭「小額貿易」熱;似通未通的「小三通」,趁著夜裡十一時的星光,走出還留著「八二三」彈痕累累的洋樓邊門,踏上田隴的小徑,躬身鑽進海岸邊的灌木叢,撥開鐵蒺藜,六十五度的土坡滑降,煞車。前面還存留著兩顆鏽蝕的戰防雷和人員殺傷雷,跨過去,小心爬上滑溜溜的礁石,踩下灘頭。
再踏一步,再踏一步就是邊界?
潮間帶上一字排開:六艘小木船。
身著防水衣褲,穿梭叫賣的那群男女就是;就是我們昨天的│敵人!
│頭家,要青島啤酒還是新疆哈蜜瓜?
│朋友,要便宜的桂林西瓜霜還是要高檔的新會自行車?
│大陸仔趕緊跑啊,海岸巡防署的來抓人了!
瓦歷斯,當你去踏查部落,泰雅的長老會喃喃的向祖靈祝禱;這孩子來到部落,請不要讓他在祖先的土地上跌倒!
而,當邊際島鄉走在歷史的轉捩點,從「交戰」到「交會」的混沌險道上,我們的長老在那裡?我們的祖靈在那裡?(本文係第二十五屆時報文學獎甄選鄉鎮書寫獎晉入決審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