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堂歲月──倪振金古風草堂手札系列
之一:︽冰心︾
「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這是王昌齡藉送友人辛漸時,表明心跡的一首詩,後人常用此詩來表明其言行清白無瑕,唯天可表。只因世人糊塗落井下石者常;清明仗義執言者少。並非世人不智,而是他們通常僅能以凡人的眼光來看事件,所以愈是忠貞的人,愈有可能被誣為叛國,因為凡人對他們的行為意境通常無法理解,所以被冤屈的人,其內心上的痛苦才是痛苦。
宋高宗為了己身帝位的安穩,不惜教唆秦檜屈殺一身捍半壁江山的岳飛。而秦檜不但不像「說岳」小說上所言的受到報應,史實是昇官晉爵,安享晚年,受到國葬,餘蔭子孫;而精忠報國的岳飛,其實情是被殺,家小充軍嶺南。
明末時唯一讓清軍吃足苦頭,忠心赤膽的袁崇煥,因崇禎皇帝中了反奸計,被凌遲處死,這不打緊,更遺恨者是連老百姓都咬定他叛國,瘋狂地不待行刑,爭先撲上咬他的肉,甚至出錢買劊子手割下的肉,到最後,一錢銀子只能買到一片,咬一口,罵一聲漢奸。而其老母等家人當然是充軍蠻荒的嶺南。
二人精忠報國,卻落得被他們所盡忠的人殘害,且又受到時人的誤解辱罵。所以真正的恨在此,所以岳飛到最後僅能以「天日昭昭」來辨冤白謗;而袁崇煥在其所部憤而不顧北京之圍逕行北時,曾在獄中不理會崇禎要他寫信勸所部回京勤王,以表其傲骨嶙峋。但說真的,除了「神」,有誰能明鑑他們的忠心?然此恨事又豈僅發生於古?一生痛恨賄選,誰料到最後卻栽在這,面對糊塗的有司;眾人曖昧又意在言外的眼光,除再吟「一片冰心在玉壺」外,又能如何?
(民國九十一年十月十日)
之二:︽紅豆︾
日前,親友送了兩顆紅豆給我,說是給我把玩。雖然早已不是聽雨歌樓上的少年了,但心中仍免不了一陣漣漪。
「扇底清歌,還記得樊姬嬌小,幾度相思,紅豆都銷:::」讀來每想起「黯然消魂者,唯別而已」的心境。天若有情天亦老,何況是紅塵中人?但不正因為天地間,唯有人有機緣得嘗情劫,方顯人生的境界?縱然知道萬古長空的靜寂,卻終無法忘懷一朝風月的韻動,猶如有情眾生的理性與率性,沒有前者,人間將秩序大亂;少了後者,生命將了無生趣。無怪乎善能禪師說:「不可以一朝風月,昧卻萬古長空,不可以萬古長空不明一朝風月」。其實有時候率性甚至比理性更具人情味。
南宋淳熙年間,有一寡婦柳氏,年十九,因為翁姑發現私藏紅豆,竟認為其「心有思邪」,逼害至死。每一想起此公案,不由心痛。且不管柳氏私有紅豆之動機,試問:那些腐儒、劣紳、迂士所歌頌、反人性的貞節牌坊,那些一座座猶如埋葬女人青春的反側墓碑,有那個「讀聖賢書者」提出批判、大膽解放?尤其彼等私竊孔子之道以為是,可憐柳氏「死於理,其誰憐之」莫此為恨!更污化了儒者的真性情:「既見君子,云胡不喜」。此種春至百花開,黃鶯啼柳上的生命喜悅,才是讀書達世之道!所以︽聖經︾創世紀中雖明示人將終身勞苦,卻阻止不了「荒村雨露宜眠早,野店風霜要起遲」的相持調護、與子偕老之心,學子不明此理還不如無書。
(民國九十一年十月二十一日)
之三:︽感恩︾
日前輿論揚揚沸沸,要把所謂軍公教的優惠存款利率刪減,一時間,好像享有此項優惠者,也不管當初立法之背景,皆成罪人似的。本人忝為其中一份子,卻自始是以感恩的心來應變。
當年,憑著一股滿腔熱血,及「外定武功,內興文學」的純真傻勁,放棄了民間大學的機會,投入了一般人所畏懼及輕蔑的軍校,何曾想過二十多年後的優惠之事?當年既不是為這優惠條例,而揮霍掉人生僅有一次、燦爛不再的青春歲月,今日又何苦為此事操心危慮?
當然,昔年的一股傻勁,帶來了今日月領數萬的「乾薪」,外加各種水電、健保及調薪等優惠條例,使我生活無憂,得以悠閒講學、寫作、旅遊和品味生活,這誠然是善報不爽。因此我能不感恩?雖然我常向一些吃醋的朋友開玩笑:「當年誰叫你們不進軍校?」
當然,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一場「青春消耗戰」下來,能夠全身而退,歷經多少外界無法體會的坎坷多艱、幾度瀕危遇險,幸運地未和一些同學一樣,提早向生命「說再見」,能不感恩?雖說在櫛風沐雨、披星戴月中,身上猶存的槍、刀傷曾是多少午夜夢迴的肺腑感受,但我並不以為憂,反引以為傲,至少青春沒有留白。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心存感恩,心自無憂,至於生活,至少振金還可教教書來糊口。身心無憂,或係來於感恩吧!
(民國九十一年十月二十四日)
之四:︽喜悅︾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每吟到此,就為儒家的本來面目:「喜悅」叫屈。
由於政客、腐儒的交相利用,儒家不是變得專制保守,就是冷漠如霜,前者如公孫弘的以儒術緣飾吏事,戴東原所謂「酷吏以法殺人,後儒以理殺人」、「人死於法,猶有憐之者,死於理,其誰憐之?」;後者如假儒家之名卻做出一些摧殘女性,匪夷所思的荒唐措施:「夫無行而亡,妻仍當殉。」此中尤以宋儒為最,當然所謂理學大師朱熹更是此中翹楚。
那儒家真面目是什麼?孔子曾自述其志:「飯蔬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在其中矣!」這是孔子內心喜悅的真情流露;從孟子中,我們更可以發現儒家喜悅的根源:「萬物皆備於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由於人與天地是同源的,所謂江山如有待,花柳更無私。因此人與大自然的關係是縱浪大化中,情馳神應。化育其中,自有其感應的氣韻,此種天人合一的交響曲,來自於對生命的期待。所以儒家人文思想最美的地方在於人性化、有血有肉,凡是人類正常的情慾,他都以喜悅的閒情來看待,如詩經國風中的情詩,而孔子是最喜愛詩經的,這些情詩,不但道出人生的哲學,也道出了儒家喜悅的根源在於「正視」人性。
所以興於詩,立於禮,但最後必須成於樂,有了樂才有喜悅。這才是儒家的本來面目,這也是大樂與天地同和的真意!
(民國九十一年十月二十六日)(上)